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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節

  雪從昨天夜間下起,始終沒有要停的意思。即使緊閉門窗,仍然能聽到寒風呼嘯,整個曠野都在暴雪中喘息不止。
  張伙夫把腦袋蒙進棉被裡,在伙房一隅的小榻上蜷縮成了一個粽子,睡熟中仍然止不住地發著抖,牙齒縫間「咯咯」作響。突然,他驚醒過來,掀開被子跳起身,驚惶失措地四下張望。
  伙房裡漆黑一團,灶下的炭火早就熄滅了。張伙夫可不敢違令燒炭取暖,被守將發現腦袋立馬搬家,所以,哪怕凍死也只能硬扛著。
  有什麼不對勁嗎?他緊張地側耳傾聽,風雪聲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嘰嘰咯咯」的動靜?
  「糟了!我的雞,我的鴨子!」張伙夫手忙腳亂地裹上棉衣,開門衝出伙房。
  雪挾風勢,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刮在臉上,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但雞鴨亂叫的聲音聽得清楚多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張伙夫的額頭上居然冒出汗來。眼看大雪封路,接下去數日裡全隊就靠這幾十隻雞鴨嘗點葷腥,照顧不周的話肯定要挨守將責罰。張柴村原先的百姓早就逃難跑光了,如今村裡只剩下駐守的百來名淮西士兵。環境太過惡劣,守將以殺伐立軍威,雞鴨若有閃失,張伙夫免不了替它們抵命,那也忒冤了吧!
  積雪已經沒到靴筒上了,張伙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雞鴨叫喚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腳底一滑,重重地摔了個嘴啃雪。他痛得亂罵著,以手撐地想站起來,手底下卻覺濕濕黏黏的。張伙夫把手舉到眼前,只見兩隻手掌裡都成了殷紅色,是血!
  他驚呼一聲,這才發現自己摔倒在一大片血泊之中。血還很新鮮,帶著微溫滲入冰冷的積雪,結成連續不斷的血冰,難怪他剛踩在上面就滑倒了。
  雞鴨還在亂叫,張伙夫卻顧不得了。他一個骨碌翻起身,撒腿便跑。「有敵……」他沒來得及喊完,頭頂便襲來一陣銳痛。熱乎乎的血從額頭前淌下,雪地在他的眼中先是變為紅色,隨即成了漆黑一片。
  張伙夫沒有看見,從伙房所在的後院到前面守軍駐紮的營房,雪地上遍佈著鮮血凝成的冰窪,紅一塊白一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
  整個張柴村除了那一窩雞鴨,所有守軍悉數被殺,不會有人點燃烽燧報警了,更不會有一個人逃脫去蔡州送信。
  「連一個活口都不留嗎?」崔淼看著張伙夫的屍體問。
  李愬收起佩劍:「留他作甚。」
  「這個人也許能帶路。」
  「你不是我們的嚮導嗎?」
  崔淼挑起眉毛:「我以為你會準備一個後手。」又笑了笑,「李將軍就不擔心我將你們引入虎口?」
  李愬打量著崔淼:「你看起來倒是有這個膽量,但本將相信,你決不會那麼做。」
  「將軍何以如此肯定?」
  「因為你是一個聰明人。」李愬道,「還因為人的一生中極少能遇到這樣的機會,不僅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還可以決定一個國家社稷的安危,甚而青史留名。我可不願錯失這個機會,我想,崔郎同樣不願錯失。否則,宰相的侄女也不會為你作保的。」
  在李愬的指揮下,唐軍分為前中後三隊各三千人,從文城柵冒風雪行軍到張柴村,全殲守城軍兵,佔領了城柵。現在三隊聚齊,在張柴村中避雪進食,稍作休息。緊接著李愬下令,留下五百人守衛張柴村,防範朗山方向的敵軍得到消息前來劫營,又命五百人負責切斷通往洄曲和其他方向的橋樑,其餘八千人整肅完備,立即開拔!
  除了率領前軍和後軍的兩位將領李祐和李忠義,其餘將士們尚且蒙在鼓裡。終於有人鼓起勇氣發問:「李將軍,我們這是去哪裡?」
  「蔡州。」
  「蔡州!」諸將皆大吃一驚。
  李愬環顧眾人,朗聲道:「今夜我等將頂風冒雪奇襲蔡州,捉拿吳元濟,一舉平定淮西!」
  「可是將軍,我軍已有三十餘年未到蔡州城下了。從此地向東的路途,軍中並無一人熟識,更別談在風雪夜裡行軍了!」
  李愬一指肅立在旁的崔淼:「此人是裴相公專為這次行動派來的嚮導,將引領我軍循捷徑神不知鬼不覺入蔡州。諸將還有顧慮嗎?」
  眾人狐疑地看著崔淼,似乎仍不太敢相信,但軍令如山,容不得他們再瞻前顧後了。
  八千唐軍頂著疾風暴雪艱難前行。飛雪連天,遮蔽了一切景物,周圍彷彿赤地千里,見不到任何活物。崔淼騎馬走在最前方,巨大的雪片不停扑打在臉上,眼睛幾乎睜不開。對於這塊從小生長的土地,他已經完全辨認不出了,與其說是憑借記憶,不如說是憑借信念前進著。
  李愬說得沒錯,他必須抓住這唯一的一次機會,為自己和裴玄靜,以及李彌、禾娘爭得一個未來。李愬想的是國家社稷、青史留名,但崔淼覺得,再偉大的功業都是由冷冰冰的文字書寫而成,唯有渺小眾生的熱血才可以感知。對於人生,對於前途,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充滿希望,義無反顧。
  雪越下越大,旌旗都被狂風吹斷了。不時有戰馬在冰雪上滑倒,有的倒下就再也拽拉不起,不能耽擱行軍,便只能任其留在原地活活凍死。黑夜無盡,風雪不止,人和馬匹都已全身僵硬,只憑慣性行走著,這條路卻似乎永遠到不了頭。
  終於,一馬當先的崔淼猛地勒住韁繩。
  一座城樓從風雪後露出巍峨的身影。崔淼眨了眨酸痛不已的雙目,回頭對李愬說:「將軍,我們到了。」話出口時,才發覺舌頭凍僵了,只能發出含混的聲音。
  算時間恰到四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風雪在蔡州城頭呼嘯翻捲,城牆一色雪白,和白茫茫的原野渾然一體。同樣被雪覆蓋全身的唐軍人馬無聲前行,直達城牆底下,根本沒有人察覺。
  在風雪的掩護下,唐軍很快在城牆上掘土為坎,李祐和李忠義兩名將領身先士卒,率先鋒小隊爬上城樓。守城的士卒睡得正香,稀里糊塗就被砍掉了腦袋。為避免驚擾敵方,特意留下巡夜者的性命,讓他們照常擊柝報更。先鋒隊得手,打開外城城門,唐軍悄悄進入蔡州,此時城中的雞才剛剛開始鳴叫。
  風雪漸止,熹微的晨光升起在東方。唐軍已突進到內城的城牆下。
  李愬正打算如法炮製再拿下內城,崔淼攔道:「李將軍,我看這內城的城牆比外城低矮得多,是否可以讓在下一試,充當先鋒呢?」
  「你?」
  崔淼迎著李愬狐疑的目光,低聲道:「將軍,蔡州大半守軍都在外城,將軍拿下外城,蔡州已是將軍的囊中之物。攻入內城,無非為了抓捕吳元濟。李祐和李忠義過去都是吳元濟的手下,萬一動了惻隱之心怎麼辦?」
  李愬皺眉:「如果你失手了呢?」
  「唐軍已將內城團團圍住,吳元濟插翅亦難飛。我若不成,再派二位將軍去也來得及。」
  李愬微微一笑:「你想爭功?」
  「功勞都是李將軍的。」
  李愬這才點了點頭。
  內城確實較易攀爬,崔淼雖不及當兵的身手矯健,也順利登上城樓。他探頭向內看了看,城牆上積雪皚皚,並無士卒巡邏。整個內城依舊一片死寂。
  崔淼翻入牆郭,剛想站起,一柄利劍指住他的咽喉。
  「隱娘,是我!」
  雪停了,太陽尚未升起,藉著積雪的反光看聶隱娘的面孔,略顯晦暗。
  「你真的來了。」
  「是啊,要不怎麼辦呢?」
  「靜娘呢?沒有隨你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