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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節

  「嗯,我們講好的是,一旦我取得王質夫的確切消息,就立即送信到公主府中。漢陽公主得信後,便會派人到金仙觀接出自虛,再悄悄將他送到昌谷,我會在家裡等他。」
  「這個計劃可行嗎?」崔淼好像有些懷疑。
  「我當時認為,整體還是可行。漢陽公主和我同謀欺君,等於有了把柄在我手中。如果她不按計行事,我可以將王質夫和玉龍子的原委統統報予皇帝,她絕對不敢冒這個險,此其一。其二,金仙觀周圍雖然一直有金吾衛把守,但他們最留意的人還是我。至於自虛,在他們眼中多少有些呆傻,且無足輕重。所以我離開京城後,他們的防衛之心必然鬆懈。漢陽公主還是有機會把自虛偷接出來的。」
  「但自虛是個死腦筋,怎麼可能跟著陌生人走?」
  「無妨,出發我前叮囑過自虛,如果有人對他說出暗語,他就可以相信對方。」
  「暗語?」崔淼的眼睛直發亮,「原來你也玩這一套啊,靜娘!」
  「你休要大驚小怪的。」裴玄靜被他羞得臉都紅了。
  「什麼暗語,說給我聽聽?」
  「就是……長吉的那首《催妝詩》。」
  這是她第一次到長吉家中時,李彌向她念出的詩。正是通過這首詩,她被李彌接納為嫂子,成為了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
  ……六宮不語一生閒,高懸銀榜照青山。長眉凝綠幾千年,清涼堪老鏡中鸞……
  只要念出這首詩,裴玄靜就永遠是長吉的新娘,是他所歌詠的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
  「全明白了。」崔淼長吁了一口氣,「可你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說實話?」
  裴玄靜低頭不語。
  「因為你知道,什麼皇帝啊,社稷安危啊,道教前途啊,在我的心中都遠遠比不上一個自虛的份量。就衝他叫我一聲三水哥哥,我也會為了他,不顧一切搶回玉龍子的。對嗎?」崔淼的話音越發溫柔,「而你,就是不願意我去冒險。」
  他一用力,就把裴玄靜拉進懷中。她把臉倚靠在他的胸前,微微閉起眼睛,心中酸甜交糅。她的良苦用心,他終究還是懂的。不,應該說是太懂了。
  他們默默地依偎著。突然,崔淼說:「不對啊。」
  「什麼不對?」
  「前一天你還說要把玉龍子交給皇帝的?」
  「是要交給皇帝。」
  「但你是和漢陽公主談的條件啊……」
  裴玄靜道:「王皇太后的旨意是尋找質夫先生。可是質夫先生死了,從這點上來講,我並沒有完成使命,所以我想直接用玉龍子和皇帝交換,將自虛救出長安。」
  崔淼皺起眉頭:「怎麼交換?你自己拿著玉龍子去和皇帝談判嗎?」
  「原先我確實是這麼想的,不過,現在不用了。」裴玄靜有些興奮地說,「叔父到了郾城,實在是意外之喜。我會把玉龍子交給叔父,請他去和皇帝說情。皇帝看在叔父的面子上,再加上尋回玉龍子和平定淮西的首功,還好意思拒絕嗎?等到那時,你、我和自虛,哦,韓湘也該找到禾娘了,到時候我們四個就能團聚了。」
  崔淼還是不太敢相信:「真會有此等好事?」
  裴玄靜堅決地點了點頭。
  「也罷,既然靜娘這麼說,我照辦就是了。」崔淼熱忱地說:「我過去總是想得太多,結果往往忘記了什麼是才最重要的。如今我就只想一件事,取得玉龍子,然後我們二人便帶上禾娘和自虛,從此或浪跡天涯,或隱遁桃源,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倆相視而笑。
  「不過,說到此行的危險,有件事我還是想預先交代給靜娘,以防萬一。」
  「什麼事?」
  崔淼遲疑了一下:「是關於王皇太后的。其實,並不是皇太后命我來幫助靜娘的。」
  「我早猜到了。」
  「但令我下定決心離開長安的,確實是王皇太后。」崔淼歎了口氣,「時間不多,我還是長話短說吧。靜娘已經知道了,我是一個孤兒,不知生父生母的身份。關於我的身世,唯一的線索便是母親留下的一卷方書。我正是背熟了這卷書,才能作為郎中行走江湖的。許多年來,我漸漸領悟到這本驗方集的妙處。它所記錄的方子,每一個都和常見的方子僅差一兩味藥,或者幾分的用量,但就是這一點點細微的差別,卻能產生神奇的效果。所以我推測,祖上當為醫者。奇怪的是,如果按這卷方書的療效,我的祖上應該是馳名天下的名醫世家才對。可我一邊行醫一邊打聽,卻始終沒有打聽到有這麼一個世家。」他自嘲地笑起來,「而我自己呢,因為根底太淺,況且心思不在濟世救人上面,即使有這卷方書,也始終難成大器。後來,我一度心灰意冷,放棄尋找身世,轉而投奔藩鎮,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
  「所以,你就到長安去了。」
  「不,我去長安一方面是為藩鎮刺殺踩點,但另一方面還有我自己的一個隱秘目的。」崔淼正色道,「靜娘,在那卷方書的最後一頁上寫著幾個字。正是這幾個字,促使我去到長安。」
  「什麼字?」
  「春明門外,賈昌。」
  裴玄靜從未如此震驚過:「春明門外?賈昌!」
  「是的。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長安城東有一座春明門,門外有一座院子,主人叫作賈昌。於是我決定藉著藩鎮的任務,去訪一訪這座院子,見一見賈昌。」
  「所以元和十年的那個雷雨夜,你我才會相遇在那裡……天哪。」裴玄靜喃喃道,「你得到答案了嗎?」
  崔淼苦笑著搖頭:「什麼都沒問出來。首先,是我自己根本不知該從何問起。再者,那賈老丈似乎真的老糊塗了,不管我問什麼,他都一味東拉西扯,不知所云。後來我也煩了,便想出了使用毒香的招數。」見裴玄靜面色一沉,又忙解釋道,「不是要毒死他。我只是想用毒香迷他,趁他神智不清的當兒再盤問。唉,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禾娘心慌放多了份量,賈老丈便一命嗚呼了。」
  「所以你在賈昌院中一無所獲?」
  崔淼溫存地說:「可是我遇上了你。」
  彼此默默凝視片刻,崔淼才又道:「緊接著,『真蘭亭現』的案子冒了出來,我便認定,賈昌院中所藏的是有關《蘭亭序》的秘密,所以一心跟隨你破解這個謎題。我原以為,當《蘭亭序》之謎解開時,我的身世之謎也將迎刃而解。唉!」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誰知瞎忙乎一場,到頭來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
  「可是,為什麼在你母親留下的藥書上會有賈老丈的地址呢?總該有點聯繫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後來我還專門問過禾娘,她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總之,我在賈老丈那裡最終什麼都沒探訪出來,卻害死了他老人家,也連累了禾娘。但我又不甘心,便有了一個更加大膽的想法。」
  飛蛾撲火。
  裴玄靜終於明白了,崔淼那一系列接近皇家的行動,其實都是為了尋求自己的身世。
  由於賈老丈和李唐皇室的特殊關係,崔淼認定自己與皇家之間存在某種淵源。但是,身為一個曾經效力藩鎮的江湖郎中,他與皇家的距離何其遙遠。為了突破重重障礙,他潛伏到了杜秋娘身邊,經她介紹認識了襄陽公主,還和李景度在長安城中布下蛇患,探索金仙觀地窟……簡直無所不用其極,最終,他陰差陽錯救了皇子十三郎,方取得京兆尹郭鏦的賞識,從而踏入了大唐三內之一的興慶宮,見到了王皇太后。
  他的決心、膽略和手段,不得不令人歎服。但想到這一切的起因,又讓裴玄靜心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