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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節

  王質夫紋絲不動地站著,好像不僅眼睛瞎了,連耳朵都聾了。
  柳泌奸笑著在王質夫的後背上輕輕推了一把,王質夫不由自主地邁出一步,站上石樑。石樑被瀑布沖刷得異常濕滑,王質夫晃了幾晃,才站穩了。他抬起頭,任由山瀑潑濺在臉上,嘴角邊漸漸溢出一個笑容來。
  一個雙目被剜的瞎子,將要穿越橫亙於深淵之上、瀑水激濺下的石樑。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裴玄靜衝出精舍高喊:「質夫先生請在原地勿動!」
  柳泌縱聲大笑:「裴煉師,你終於肯現身了。幸會幸會!」
  聶隱娘和崔淼緊跟裴玄靜而出,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旁。柳泌對他們二人也報以親切的笑容,像在官場上招呼同僚似的。
  裴玄靜問:「柳刺史如此大陣仗地來找我,是有什麼要事嗎?」
  「非也,非也。非是本官大陣仗地要找裴煉師,而是煉師上天入地要找王質夫,不是嗎?」柳泌搖頭晃腦地說,「本官知道裴煉師奉命尋找王質夫,所以就專程把人給你送來了。」
  「那麼說,我還應該多謝柳刺史了。」
  「好說,好說。」柳泌訕笑,「裴煉師想怎麼謝呢?」
  「你要怎樣?」
  柳泌捻了捻山羊鬍須:「我想要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玉龍子。」
  當他說出這三個字時,不知是否錯覺,裴玄靜看到山瀑彷彿有一瞬停止了奔瀉。而石樑的那一端,在王質夫那張已經不成樣子的臉上,也突然光彩陡升。
  裴玄靜緩緩地說:「我不明白柳刺史的意思。」
  「是嗎?」柳泌揚起手,從他身後的隊伍中閃出一列弓箭手,在石樑前整齊地排開,彎弓搭箭,所有的箭尖都對準了石樑。
  「唉……」柳泌歎了口氣,「如果裴煉師再不明白,本官就只能送王質夫走了。」
  「慢著!」裴玄靜高喝一聲,將手中的玉龍子托了起來。已是晚霞初綻時分,玉龍子一被舉高,便像磁石般吸斂來道道霞光,方才在屋中還有些不起眼的玉龍子,此刻突然玲瓏剔透通體閃耀,神奇不可方物。
  崔淼輕聲問:「你真的要把玉龍子交出去嗎?」
  「皇太后命我找的是王質夫,而不是玉龍子。」
  從身後傳來馮惟良道長的一聲喟歎,但他沒有說什麼,更沒有上前阻攔。裴玄靜當然明白,他是在為玉龍子歎息,更是在為道教的前途擔憂。但眼前有一個人是她必須要救的,別的只能再作打算了。從王質夫的樣子來看,不知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但他並沒有屈服於柳泌的淫威之下,所以柳泌只能親做跳樑小丑狀,率領官兵來封堵裴玄靜他們。
  裴玄靜又將玉龍子捧回胸前,對石樑對面的那位緋袍「小丑」說:「刺史大人,我可以把玉龍子交給你,但是你要放了王質夫先生。」
  「沒問題!」柳泌回答,「王質夫就在石樑上,裴煉師領他過去即可。」又指著裴玄靜胸前的玉龍子,「不過,你得把玉龍子送到這邊來。」
  「好。」
  「靜娘!」崔淼說,「還是我去吧。」
  裴玄靜溫柔地瞟了他一眼,轉首對聶隱娘道:「請隱娘在這側接應質夫先生。」
  聶隱娘陰沉著臉,點了點頭。
  柳泌又道:「裴煉師請放心過來。其實,不論煉師本人,還是玉龍子,都非本官能做得了主的。本官不過是奉命行事。這些人嘛——」他示意那些弓箭手們,「也只是以防萬一。」
  這話算是基本挑明了,柳泌的背後正是皇帝。所以,賈桂娘的犧牲,漢陽公主的處心積慮統統失敗了。裴玄靜還來不及想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但並不感到懊喪,反而有些許模糊的慶幸。與其讓玉龍子落入他人之手,不如讓它歸於皇帝。這才是裴玄靜最真實的念頭,也是發現玉龍子時最初的念頭。
  裴玄靜小心地抱著玉龍子,走上石樑。
  現在離得近了,王質夫那張灰白的臉和上面的兩隻血洞看得越發清楚,令人不寒而慄。裴玄靜的心絞痛起來,顫抖著聲音說:「質夫先生,我找了你很久。」
  王質夫聽到動靜,向她微微點了點頭:「你是誰,為什麼要找我?」
  出乎裴玄靜的意料,王質夫的聲音蒼渾有力。兩隻被挖空的眼睛還在流著膿血,其痛可想而知,但從他的語調中卻聽不到半點遭受酷刑的苦楚。裴玄靜不禁打心底裡佩服,鄭重答道:「我叫裴玄靜,是皇太后命我尋找質夫先生的。」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在瀑布的轟鳴之中,她相信只有王質夫才能勉強聽到。果然,他渾身一顫,甚至下意識地朝她抬了抬頭,彷彿要看清她的樣子。
  「她……還好嗎?」
  裴玄靜立即意識到,王質夫所問的是王皇太后,趕緊回答:「皇太后並未親自召見於我,只聽說她很為先生擔憂。」
  「唉,都是我的錯啊!」這一聲喟歎中包含了多少愧疚,又有多少深沉的憾恨與惆悵。
  裴玄靜多麼想有機會和王質夫坐下來,聽他講一講所有的來龍去脈,關於《長恨歌》,關於玄宗皇帝和楊貴妃,關於玉龍子和皇太后,以及隱藏在故事背後的秘密,和隱藏在秘密背後的命運——大唐的命運。
  可惜,沒有時間了。
  她說:「質夫先生,請您站在原地不要動,等我過來。」
  裴玄靜知道,石樑的長度統共也就十步而已。她徑直走向對面的王質夫,這樣做無疑是相當冒險的。因為當她帶著玉龍子到了石樑的那一頭,就再沒有機會和柳泌討價還價了。柳泌盡可以將王質夫連同裴玄靜和玉龍子一網打盡。裴玄靜只賭一點:柳泌感興趣的是玉龍子,而非王質夫,更不是自己。一旦玉龍子到手,他沒必要將王質夫和自己趕盡殺絕。王質夫和裴玄靜都與皇帝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柳泌應該懂得投鼠忌器。
  可她剛向前邁了一步,便聽得王質夫一聲斷喝:「不行!」
  「質夫先生,怎麼了?」
  「我們是在一座橋上嗎?」王質夫問,「我聽得到水聲,還有水花濺落在我的臉上。」
  「對。一座石橋,很窄。所以您不要動,我來接您。」
  「你的手裡有玉龍子?」
  「是的。柳大人要我用玉龍子來交換先生您。」
  王質夫喃喃:「玉龍子……」抬起頭厲聲道,「你不要過來。我過去!」
  「可是您看不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