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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節

  精舍外重新安靜下來。聶隱娘和崔淼顯得有些意興闌珊。崔淼歎了口氣:「刺史大人學聰明了,總算不督促著手下白白送死了。」
  「你看他還有什麼招數吧。」
  聶隱娘乾脆坐回到榻上。只有崔淼還盡職地趴在窗前監視著。
  一時間,耳畔又只能聽到山瀑奔流飛濺的聲響了。木幾之上,玉龍子透著淡淡的溫潤光彩,清新可人。看來所謂玉龍子置於軍營的帳篷中,光芒四射亮過火燭的傳說,還真是牽強附會的編造了。
  突然,窗邊的崔淼叫道:「快看,柳刺史又要做什麼?」
  聶隱娘一眨眼便閃到他的身邊,兩人齊齊凝視窗外。
  「方丈,我用此人與你交換裴玄靜!」隨著柳泌的這句話,裴玄靜應聲衝到窗前。這一次,聶隱娘和崔淼都沒有阻攔她。
  石樑對面,兵卒正將一個人推到陣前來。隔著水霧望過去,只能看到一個衣衫襤褸、血肉模糊的身影,灰白的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面目。唯有裸露的腳踝上拴著的鐵鏈反射日光,隨著他的蹣跚步履一閃一閃的,灼痛了裴玄靜的眼睛。
  「此人的名字叫王質夫。」柳泌不緊不慢地說著,將陰鷙的目光投向國清寺。
  王質夫?他真的就是王質夫?
  裴玄靜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個佝僂的身影。一路來千辛萬苦,尋尋覓覓,甚至差點付出性命所找的人就在眼前了嗎?
  不久前,裴玄靜對王質夫尚且一無所知,然時至今日,他卻成了裴玄靜矢志不渝的目標,更帶給了她一系列的奇遇和發現。裴玄靜好像和他神交已久,更衷心期盼著能夠與他一晤,並不僅僅為了完成王皇太后交託的任務,也為了能夠和這位神秘的人物傾心交談,徹底印證隱藏在《長恨歌》中的秘密。
  她尤其想要弄明白,王質夫是怎麼得知那些秘密的,又是出於怎樣的考慮,才決定將它們以曲筆埋藏進一首詩中。千百年後,今天的秘密將不再具有現實的意義,但詩歌終將不朽。裴玄靜想知道,王質夫把玉龍子的秘密藏入《長恨歌》中,究竟是想要永遠地隱匿它,還是保存它?
  但她萬萬沒有料到,最終會以這樣的方式與王質夫見面。
  崔淼問裴玄靜:「你又想幹什麼?」
  「你沒看見嗎?質夫先生在那裡。」裴玄靜說,「我要出去見他。」
  「用你自己去交換他嗎?你瘋了!」
  「那你說該怎麼辦?」
  聶隱娘冷冷地說:「你怎麼知道他就是王質夫?也許是誑我們的?」
  裴玄靜一愣。
  崔淼也說:「就是!你切勿頭腦發熱,小心中了人家的圈套!」
  裴玄靜朝窗外望去,石樑對面,「王質夫」被兵士按壓著跪在地上。他似乎在勉力抬頭,但蓬頭亂髮仍然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她有些遲疑了。對於王質夫,自己究竟瞭解多少?如何能夠判斷真假?
  但是,柳泌怎麼會知道自己在找王質夫呢?這可是一個絕對的機密啊!裴玄靜此行的真實目的,唯有漢陽公主和王皇太后才知情。而柳泌是皇帝寵信的人,難道他的消息來源於皇帝?
  裴玄靜想了想,說:「我還是得出去。不去與柳泌當面對峙,怎麼能夠判斷王質夫的真假?萬一是真的呢?再者說,柳泌為什麼要用王質夫來交換我?他的目的是什麼?我光躲在這裡,什麼都解決不了!」
  「他當然是為了玉龍子!」許久不發一言的馮惟良道長突然開口了,一掃先前的飄逸出塵之態,聲色俱厲地說,「柳泌妄稱道教之名,以邪術招攬信眾,企圖自立門戶與名門正宗抗衡。如果他得到了玉龍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與皇帝結盟,從此取代天台山,宣稱自己才是道派之首。後果將不堪設想啊!」
  裴玄靜呆住了。
  玉龍子就在眼前,「王質夫」也近在咫尺,原來殘酷的爭鬥才剛剛啟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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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惟良招呼:「都愣著幹什麼,快來幫忙。」
  聶隱娘與崔淼應聲過去,在馮惟良的指點下移開坐榻。黃泥地上露出一塊圓形的木蓋板。馮惟良俯身將蓋板掀開。
  頓時,一股森嚴的氣息從蓋板下面衝出來。和通常地窖散發出的穢漚氣不同,這個洞口散發出的氣味充滿了山野清新之感。
  馮惟良說:「你們帶上玉龍子,從這裡離開吧。」
  「這是通向哪裡的?」
  「通向山中巖洞,沿著巖洞可直達天台山的山腰,你們出洞從後山走,要不了半天就能出天台山。而且,絕對不會被人發現。」
  「那你們呢?」聶隱娘問,「永清方丈怎麼辦?還有你,柳泌得不到玉龍子,一定會惱羞成怒的。」
  「有石樑。」
  「石樑?擋得住一時,擋不了一世!柳泌有官兵驅使,他若遷怒於你們的話,只怕國清寺和白雲觀危矣。」
  馮惟良淡淡一笑:「生死有命,福禍在天。我們都是出家人,對這些早就看得十分透徹了。關鍵是玉龍子,絕對不能落入柳泌這個歹人之手。你們既對出了暗語,玉龍子就應該交給你們。還請速速離開吧!」
  「靜娘,走吧!」崔淼和聶隱娘一起向裴玄靜叫道。
  裴玄靜沒有應聲,仍然紋絲不動地站在窗前,緊盯著石樑。在柳泌的命令下,「王質夫」已經被推搡到了石樑前面。兵卒們退後,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深淵邊。勁風呼嘯,吹拂起滿頭滿臉的亂髮和鬍鬚,瀑水飛濺到他的臉上,「王質夫」抬起頭來。
  「啊!」裴玄靜驚呼。
  在那張臉上本該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了兩個黑紅的窟窿。窟窿下方還有數道蜿蜒的紅色血跡,似乎已經凝結了。
  崔淼也驚道:「這……是把眼睛挖了嗎?」
  柳泌的聲音又穿透瀑布的轟鳴傳過來:「有人挖了我弟子的眼睛,我便以牙還牙!」
  聶隱娘咬牙切齒地罵:「可恨!早知如此,真不該留下那個賊道乾元子的性命。」
  當日乾元子為聶隱娘所傷,韓湘才從那夥人手中逃脫。乾元子肯定跑來台州向柳泌哭訴了,於是柳泌得知裴玄靜和韓湘共同行動,連聶隱娘亦牽涉其中。柳泌認準了裴玄靜一行終會來到天台山,便動用官府的手段,在裴玄靜等人剛進台州時就掌握了他們的行動,並跟蹤而來。
  裴玄靜咬緊牙關。她不再懷疑了,對面之人肯定就是王質夫!
  「裴煉師若是再不現身的話,本官就只能送王質夫過去找了。」
  兵卒引王質夫站上石樑。他茫然地「望」向前方,密集的水霧把亂髮都糊在他的臉上眼上,他卻沒有抬手去捋一捋。沒有必要,因為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柳泌親自上前來,在王質夫的耳邊悄聲說:「去吧,前方有你心心唸唸所牽掛的東西,就算看不到,摸一摸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