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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節

  崔淼把她拉向自己,酒氣直噴到她的臉上:「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他根本就不是我的親爹。」
  禾娘嚇得一哆嗦:「不是?」
  「當然不是!他和我沒有半點相似之處。我的父親怎會那麼不堪!」崔淼聲色俱厲地吼起來,「但他畢竟於我有養育之恩,所以我才親手為他下葬,並且至今用著他的姓。他是小人,我卻要做磊磊君子。況且,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麼。除非有一天,我找回了我自己的姓,在那之前,我都要用著這個可恥的姓氏,時刻警醒自己,是不是要一直恥辱到死!」
  「真正的姓氏?」禾娘喃喃,「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麼,是賈,是郎,是王,還是聶?」她咯咯地笑起來,「崔郎,你見沒見過一個人有我這許多姓的?」
  崔淼抬起手,輕撫禾娘的臉蛋:「可憐的禾娘……」
  「不,我不可憐。禾娘只要能和崔郎在一起,就不可憐。」禾娘順勢將臉貼到崔淼的胸前,酒讓他的身體散發出特別誘人的熱力,燒紅了她的面孔,更激燙了她的胸懷。她情難自禁,頭腦中亂哄哄的,充斥著難以形容更羞於釐清的思緒,「崔郎,我的崔郎……」她伸出雙臂,用盡全力抱緊他,再也不願鬆開了。
  崔淼發出含糊的聲音,好像在說什麼。突然,他用力將禾娘推開去。他的力氣很大,禾娘差點兒從榻上摔下去。「崔郎!」她驚叫一聲。
  崔淼翻了個身,面朝內躺著,不一會兒便發出低沉的鼾聲。
  禾娘愣愣地看著他,良久,巡夜的梆子聲才將她猛然喚醒。她躡手躡腳地爬下榻,往外走了兩步又返回來,從榻腳扯過單衾,蓋在崔淼的身上。
  「靜娘。」他在酣睡中喚道。
  禾娘的動作一滯,嘴角扯了扯,彷彿在笑,然後轉身離去。
  第二天將近巳時,崔淼的房間裡才有了動靜。禾娘一聲不吭地坐在自己屋中,聽他去井台邊打水洗漱已畢,又過了一會兒,他的腳步聲來至她的門外。
  「禾娘,禾娘。」他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禾娘沒有答應。
  崔淼的腳步聲終於遠去了。禾娘又等了片刻,院中再無響動,她知道他已經離開,才推起紙窗,陽光頓時灑滿了小榻,卻照不亮她的臉。打開的妝奩上豎著一面小小的鏡子,鏡中映出一張徹夜未眠的面孔,黑眼圈中的兩隻眸子倒是灼灼如電。
  禾娘從妝奩中取出黛石,三下兩下就將眼圈描得更黑更深,又麻利地畫了濃眉,連嘴唇都塗成赭色。她脫下襦衫,看了看胳膊上的青色抓痕,正是昨夜他推拉她的印跡。她若有所思地停下來,發了一會兒呆,才拿起早就擱在榻邊的衣裙。先套上燈籠褲,再罩上綴滿流蘇的袍子,腰間束帶,最後戴上覆有面紗的繡帽。鏡中,一個綽約又神秘的「波斯女郎」煥然而生了。
  為了不被人認出來,再次回到長安後,禾娘總是換過裝才會外出。跟隨在崔郎中身邊時,她是青衣隨從,獨自一人時,她便祭出這一整套波斯裝扮。這還是崔淼從波斯人李景度那裡搞來的。當然,若非萬不得已,禾娘基本上不會獨自出門。
  祆祠離得並不遠,腳步輕盈的「波斯女郎」很快就走到了,並且順利叫開了門。波斯奴子一邊領路,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她。不會說波斯語,卻指名道姓要見李景度,奴子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奇怪的波斯女人呢。
  在圓拱形祭堂後面的琉璃屋中,李景度翹著二郎腿斜臥於氈毯上。等到禾娘掀起面紗,他才手抹唇髭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崔淼的那個小女人,是他問我要的這身衣服。不錯,穿著還挺漂亮,又與真正的波斯女人不同,別有一段風韻——找我有事?」
  「波斯人在找一把匕首,對嗎?」
  「哦,你有?」
  「我知道它在哪裡。」禾娘說,「你付酬金,我便告訴你。」
  李景度不禁坐直了身子,仔細端詳她的臉:「我們波斯人做生意的規矩可是一手交貨,才能一手交錢。」
  禾娘緊抿雙唇,與波斯人默然對峙。從祭堂頂上傳來烏鴉的聒噪,聲聲不絕。
  4
  裴玄靜和韓湘縱馬奔馳了將近一個時辰,已經離開周至縣很遠了。料定不可能再有追兵,二人才放慢速度,人和馬匹總算喘過一口氣來。
  韓湘這才把在西市獨柳樹下看到乾元子行騙,此後跟蹤被打,又獲崔淼所救的經過講了一遍。
  裴玄靜點頭道:「我算明白了,原來打劫韓郎的是個道士。」
  韓湘很不好意思:「本來覺得此事與靜娘無關,所以就沒提,誰知竟在仙遊寺碰上了他們!」
  「難道乾元子是跟蹤你而來的?」裴玄靜搖了搖頭,「不太像。他若要抓你,只需向仙遊寺的僧人打聽一下,便知你在何處,沒必要將合寺僧眾都抓起來啊。」
  「而且他發現我們時,似乎也很意外。」
  「那麼說乾元子並非為你而來,只不過恰好撞上了。」
  「那他到仙遊寺來做什麼呢?」
  裴玄靜想了想,問:「樓觀台是不是就在仙遊寺附近?」
  「對!」韓湘的面色頓時陰沉下來,「莫非乾元子是挾樓觀道而來的?」
  樓觀台位居道家七十二福地之首,也在周至縣內,離開仙遊寺僅三十餘里,是道教樓觀派的中心聖地。當年高祖李淵起兵反隋時,樓觀道曾大力擁戴。樓觀道的道長岐暉稱:「此真君來也,必平定四方矣。」發道士八十餘人前去接應,盡以觀中存糧資助唐軍。所以李淵稱帝后,對樓觀道特別青睞,為樓觀道撥款賜地,還曾親臨樓觀台祭祀老子,樓觀道顯赫一時。樓觀道的道士們看到隋文帝所建的仙遊宮宮闕巍峨,風景秀麗,曾一度佔領了仙遊宮,將其改成為仙遊觀。安史之亂後樓觀道開始衰弱,道士們撤離仙遊觀,和尚們取而代之,仙遊觀才變成了今日的仙遊寺。
  到元和年間時,樓觀道已經相當式微了。今天乾元子率領著一幫道士,在仙遊寺中囂張跋扈的樣子,不禁使人懷疑,難道他要以欺壓仙遊寺為手段,重振近在咫尺的樓觀道?
  很有可能。從西市大柳樹下的鬧劇來推測,抑佛揚道,似乎正是柳泌、乾元子這幫人在致力而為之事。
  韓湘喃喃自語:「這樣可不行,不行啊。」雖然他與裴玄靜都算道教中人,卻斷斷無法接受,道教憑借此等卑劣的手段在佛道之爭中佔據上風。
  「唉,先不管那些了,咱們還是尋找王質夫要緊。」他挽了挽馬鬃,舉目遙望沉落了大半的夕陽。前方的曠野上,已能遠遠地看到驛站的輪廓和升起在上方的炊煙了。
  「今天幸虧遇上了陳鴻先生,經他指路才能順利甩掉乾元子那夥人。但願沒給陳先生帶去什麼麻煩。」
  裴玄靜說:「你還是認為,今天咱們與陳鴻是巧遇嗎?」
  「怎麼?」
  「我倒覺得,他是專門在草廬等候我們的。」
  「等我們?」
  「我們在仙遊寺問路的時候,他應該就在那裡。見我們打聽薔薇澗,便從旁邊的山上抄近路,趕在我們之前到達草廬。」
  韓湘聽得愣了:「這……」
  裴玄靜解釋道:「第一,他說已經在草廬中住了好幾天,專為等待王質夫。但是他的足下並非山間居士常穿的草履,而是像我們二人一樣著靴,在山中生活未免太不方便。第二,他一見到我們,便斷定我們是一大早從長安趕來的。但據我所知,從長安到周至縣的這段路,半個月前才剛整修好。此前從長安到仙遊寺都需繞行,騎馬最少三個時辰,只有最近這半個月,才能做到從長安朝發午至。由此可見,陳鴻自己也是最近才從長安來的,而不是像他所說自洛陽而來。第三,草廬中的茅屋廊簷雖粗粗打掃過了,但窗楣上仍積著厚厚的灰塵,院中的雜草和枯葉也未經整飭,連陳鴻自己的袍服下擺都沾染了不少黑灰。他還說漏了嘴,提到在草廬半天就捨不得離開……哦對了,你沒有發現嗎?陳鴻招待我們的茶具都是新的,絕不像是王質夫數年前留在草廬中的舊物。總之,種種跡象表明,他要麼是和我們差不多前後腳到達仙遊寺的,要麼就是在仙遊寺中借宿了一兩日,見到我們打聽薔薇澗,才趕在我們之前到草廬迎候,卻裝出已在草廬居住多日的樣子。」
  「啊!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為什麼呢?」裴玄靜像在自問自答,「無非是想讓草廬中的會面顯得不那麼刻意罷了。」她望著韓湘道,「你想想,他從長安趕至仙遊寺,安排寺中僧人為我們指路,又打掃庭院,又圍爐烹茶,難道就為了對我們二人細說一番《長恨歌》的來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