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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

  崔淼尖刻地問:「因為捨不掉這個污穢的塵世?」
  韓湘被他嗆得有些發悶。
  崔淼也不理他,轉身出了屋。
  他大搖大擺地走出宋清藥鋪的正堂,騎上馬悠悠向東而行。晌午剛過,西市上依舊熱鬧非凡。崔淼冷眼四顧,並未發現什麼異常。大柳樹下,簇擁了好幾天的人群已然散盡,還有不少香火和供品剩在原地,被踩踏得亂七八糟,遍地狼藉,卻也無人理睬。
  公開的鬧劇收場了,陰謀卻在暗處悄悄延續著。
  崔淼一夾馬腹,朝朱雀大街的方向奔去。
  9
  興慶宮的守衛已經認識崔淼了,並不多加盤問,只按例遣一名內侍陪他入宮。崔淼一路上目不斜視,逕直來到王皇太后的寢殿——咸寧殿。
  咸寧殿是興慶宮中的一座大殿,因為一直有人居住,所以,當午後金燦燦的陽光流轉於青色琉璃瓦上時,就顯得比其他殿宇更加生動而溫暖。但是崔淼每次走進它時,總能感受到一種無法釋懷的悲意,從每一道樑柱、每一扇屏風、每一片帷簾中滲透出來。
  內侍陪他到殿門,便退出去了。由皇太后的宮女將崔淼引至西閣,請他在重重帷簾外坐下。
  她說:「皇太后尚在午睡,還請崔郎中在此稍待。」
  「是。」
  崔淼正襟危坐,宮女送上茶來,他只是口中道謝,既沒有碰瓷盞,也沒有朝那宮女看一眼。
  鄭瓊娥太美了,美得令崔淼不安。
  並不是他的心中有什麼邪念,實際上,鄭瓊娥美到讓人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崔淼只要一見到她,就會自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惻隱與不平交織的複雜情愫。
  上蒼賦予她如此非凡的美貌,又讓她以最卑賤的身份在深宮中無聲無息地老去。崔淼總是會想,命運對她何其不公。但換一個角度想,命運對蒼生又何其公平。
  他不願意見到鄭瓊娥,因為她總會令他想起自己。
  「崔郎中,今天又有事要麻煩你了。」鄭瓊娥在他身邊悄聲說。
  「哦?並不麻煩的。」崔淼淡淡一笑,接過鄭瓊娥遞來的東西:那是一張疊得小小的粉箋。展開來,金屑麻紙上仍是一筆娟秀的字跡。崔淼認真看了看,道:「這倒也不難。」遂撿起桌上的筆,在粉箋左邊空白的地方,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
  很快便寫完了,他自己又看了一遍,才遞給鄭瓊娥。她雙手接過,欠身道:「多謝崔郎中。」
  「不必。」崔淼道,「前幾次你問我要的方子,都有用嗎?」
  「都非常好。」
  從崔淼第二次來給皇太后診病起,鄭瓊娥便悄悄地向崔淼求方,據她說都是宮中姐妹聽聞崔淼的醫術高明,特意請他幫忙的。
  起初崔淼也覺得奇怪,宮中本有女醫,而鄭瓊娥拿來求方的這些病症,看起來也非疑難雜症,為什麼要偷偷摸摸找自己寫方子呢?
  鄭瓊娥解釋說,女醫都在大明宮中,因為興慶宮的特殊處境,這裡的宮奴們得病後基本上無人理睬,就由著她們自生自滅。至於皇帝派來給皇太后看病的御醫,更是高不可攀,所以只能來求崔淼。
  鄭瓊娥還說,只求崔郎中寫方子,她們可以用平日積攢的錢,請小太監們代辦抓藥。
  說得如此可憐可憫,崔淼自然義不容辭了。
  這幾個月中,崔淼每次來興慶宮,都會給鄭瓊娥寫方子。時至今日,他的心裡也有疑惑,怎麼宮中那麼多人生病,還病症各不相同?但只要看見鄭瓊娥那張楚楚動人的臉,他就問不出話了。
  寢閣之內似乎有動靜,帷簾掀起,一名宮婢出來將鄭瓊娥喚了進去。
  她匆匆來到榻前跪下,把崔淼剛剛寫過的粉箋捧上去。雖然竭力控制,雙手還是止不住地顫抖著。
  王皇太后的手哆嗦得比鄭瓊娥還要厲害。
  就在王皇太后面前的檀木几上,整整齊齊排列著數張粉箋,每一張上面都有崔淼的飄逸字跡。這些,全是鄭瓊娥按照皇太后的旨意取得的。
  鄭瓊娥垂首,不敢去看皇太后的面孔。
  少頃,她聽見皇太后吩咐:「去,請崔郎中進來。」
  「是。」
  「把這些方子都收起來,再將帷簾捲起。」
  鄭瓊娥驚得抬起頭來,一旁的宮婢也大驚失色,各個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
  王皇太后向來貞靜,除了宮中資格最深的御醫能以「望聞問切」一睹聖顏之外,崔淼來了這麼多次,都只能隔著垂簾為皇太后診脈。
  王皇太后扶著宮婢緩緩坐起來。蒼白消瘦的面頰上,雙眸晶亮,像含著淚又似燃著火。鄭瓊娥來到興慶宮快半年了,所見到的皇太后始終是一副病怏怏、心死若灰的衰弱樣子,此時此刻,她卻彷彿變了一個人。
  「命崔郎中進來,我有話要當面問他。」
  10
  已是仲秋時節,金仙觀中的甬道上鋪滿黃葉。大片觸目的金色中,一人灰色布衣,正在埋頭掃地。
  裴玄靜召喚一聲:「二郎。」
  李彌手中的掃帚略停了停,就又繼續掃起來,連頭都沒有抬。
  自從幾個月前皇帝駕臨金仙觀的可怕一夜之後,李彌就變成了這副沉悶的模樣,整日鬱鬱寡歡。
  裴玄靜當然明白其中緣由,也曾試著寬解他。但無論她說什麼,李彌都沒有明顯的反應。他本就有些遲鈍,這段日子來越發顯得呆傻了。
  裴玄靜感到十分心痛,卻又無計可施。她深知,越是李彌這樣清白的赤子之心,越容易受到傷害。在他的痛苦中,既有對裴玄靜的愧疚,也有遭到欺騙和辜負後的失望,甚至恐懼。更因他不懂得仇恨和抱怨,所以只會自己默默地品嚐苦果。
  唯有靜待時間之手,為他撫平創傷了。
  這次遠行,裴玄靜曾經打算把李彌送去裴度府中,請叔父代為照看。但剛和李彌一提,他便堅決地拒絕了。
  他說:「我就留在金仙觀裡,哪兒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