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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

  「哎呀!他拚命用力抓骷髏,臉都憋紅了。骷髏就是紋絲不動,那分明是拿不起來嘛!」
  韓湘皺了皺眉:「那麼說是頭陀贏過了道士?」
  「第一戰應是這個結果。」
  還第一戰呢,韓湘差點笑出聲來,便問:「既然如此,現在他們又在做什麼呢?」
  「道士可能在想對策吧。」
  說話間,那道士突然朝人群望過來。韓湘還是第一次看清楚此人的面貌,不禁大失所望。只見他大約三十上下,五官端正,冠服井然,五綹長髯在胸前飄飄灑灑,做派倒是足夠的。但不知為什麼,以韓湘的眼光看來,從他的身上就是找不到半點仙風道骨,反顯得滿面奸詐。
  這是怎麼了?韓湘心中嘀咕,自從回到長安之後,幾個月來所見到的真人道士,要麼是柳泌那種爭權奪利的市儈嘴臉,要麼就像眼前的這一位,與其說是方外仙人,倒不如說更像一個陰謀家。
  韓湘和叔公韓愈的立場畢竟有所不同。韓愈尊儒,佛道皆反,韓湘卻崇尚老莊學說,一心求仙問道,自己也修煉至今,當然希望看到道法的興盛。這回西市大柳樹下,假天竺人借佛老之名,以有記載的奇聞逸事來欺騙缺乏見識的民眾,韓湘對此行徑極為反感,本來就有上去揭穿他的意思。剛聽說有道士出頭了,心中也暗暗驚喜。然而不論是剛才的柳泌刺史,還是眼前的這位,都讓韓湘隱隱感到身為同道的羞恥……
  韓湘的思緒被打斷了,那個道士開口對眾人道:「諸位,誰能取一個蓋子過來?貧道欲借來一用。」
  「用來做什麼呀?」看熱鬧的人們問。
  道士冷笑著說:「這頭陀以為施點妖術壓住骷髏,貧道就奈何他不得。哼!貧道只需以一蓋覆之,便能移走骷髏。」
  眾人起哄:「真的假的呀?」果然有好事者,立即送上一個竹製的圓形蓋子來,看樣子是剛從他家籠屜上取下的。
  道士伸出雙手要接,遞蓋子的卻笑道:「喂,萬一你給我弄壞了怎麼辦?管不管賠啊?」
  「貧道乾元子,你去天下任一道觀提此名號,就算賠你千萬個竹蓋子也容易!」
  見他的氣勢這麼足,遞蓋子的百姓忙道:「拿去拿去,我要那麼多竹蓋子幹嗎。」
  韓湘卻在想,自己入道至今,還真沒聽說過什麼乾元子,口氣又大過天,究竟何方神聖?
  卻見那乾元子舉著蓋子來到骷髏前方,頭陀倒挺大方,雙手一攤:「請吧。」
  乾元子將蓋子罩上骷髏,微合雙目,嘴唇翕動著開始唸咒語。對面的頭陀乾脆把雙手交叉胸前,一臉的不以為然,氣焰著實囂張。
  現場驟然安靜下來。大唐素有佛道相爭的傳統,和尚道士們鬥起來沒完,百姓們權當雜耍看,興致勃勃地瞧著,唯有韓湘的眉頭越皺越緊。
  「開!」乾元子忽然高喝一聲,把圍觀眾人嚇了一大跳。
  大家定睛再看,卻驚訝地發現,剛剛還覆在骷髏上的蓋子竟然飛到半空中,在大柳樹的樹蔭下漂浮著,而石板上已然空空如也。
  會唸經的骷髏不見了!
  最驚駭的當然是頭陀,只見他一個餓虎撲食衝上前,卡住乾元子的脖子大吼:「我的骷髏呢?你把我的骷髏弄到哪裡去了!」
  「你若、真有……法術,自可……將它召回……」乾元子給掐得連話都說不連貫了。
  頭陀鬆開手,向後倒退一步,臉上露出可怖的神情,似乎真被道士的法術降服住了。
  「骷髏去哪兒了?」
  「把骷髏找回來呀!」
  哄鬧聲四起,曾在骷髏面前下跪參拜,燒香進獻的人們感覺受了欺騙,開始沖頭陀叫嚷起來,還有些已經在摩拳擦掌了。看來頭陀再不拿出點絕招證明自己,就要被周圍的民眾狠狠地教訓了。
  突然,頭陀暴喝一聲,高舉右手向道士揮去。
  寒光閃過,「啊!」眾人驚叫,大家都看清了頭舵手中那把明晃晃的長刀。
  奇怪的是乾元子竟然不躲也不閃,長刀轉眼就到了他的頭頂,卻又詭異地停住,再也砍不下去了。
  頭陀已改成雙手擎刀,整張黑臉都漲得通紅,刀刃與道士的梁冠僅僅隔開一寸的距離,但又像是不可跨越的鴻溝。
  與頭陀目眥欲裂的惡狀相反,明明危在旦夕的乾元子卻面色如常,氣定神閒地注視前方,唇邊甚至露出一抹微笑。
  人們忘記了叫喊,都呆呆地等待著下一幕。
  頭陀緩緩地收回長刀,好像打算認輸了。但是一轉眼,他又重新舉起刀,向自己的腹部猛插進去。
  血水四濺!
  所有的人都驚叫起來。膽小的紛紛後退,不明就裡的要往前衝。韓湘想上去看個究竟,卻被旁人擠得東倒西歪,越推越遠,只能眼睜睜看著頭陀匍匐倒地,從他身體底下流出的血,迅疾染紅了一大片地面。
  正在混亂之際,只聽有人大叫:「金吾衛在此,速速讓開!」數名身披明光鎧的兵士衝破人群,逕直來到大柳樹下。有人甩開鐵鏈,一把兜住了乾元子,又有人從地上抬起頭陀,掀到馬背上,隨即從人群讓出的通道迅速撤離。
  頭陀和道士都不見了,獨柳樹下只剩下一片鮮血染紅的泥地和一塊光禿禿的石頭。飄在半空的竹蓋子不知何時也落了下來,正好掉進那塊血污中,再也無人理睬。圍觀者的心中還裝著許多震驚和困惑,也只能悻悻地散去。
  那一小隊金吾衛拖著道士,載著頭陀,閃進大柳樹旁的一條小巷,東拐西繞,很快便轉到了僻靜無人之處。他們四處張望了一番,未見有人跟隨。一名兵士敲響路旁的一扇院門,門開了,小隊人馬魚貫而入,院門隨即緊緊關合。
  少頃,韓湘從巷側的一棵大槐樹下探出身來。
  8
  四下無人,唯有斜陽在院牆上拉出長長的陰影。韓湘躡手躡腳地來到那個院子前,扒著門縫朝裡張望了一下。只見空落落的頭進院落中,幾匹馬拴在樹樁上,其中一匹的鞍上還能看見清晰的血跡。
  順著這匹馬的位置往回看,地上一連串的紅色斑點,一直延伸到院門口,就連門外的石階上也濺著好幾滴。
  韓湘俯下身仔細端詳血跡,後來乾脆伸出手指蘸了蘸,又舉到鼻子下嗅了嗅。不禁搖頭——根本沒有血腥味。
  從一開始,他就識破了假天竺頭陀的騙局,卻沒想到這齣戲唱得如此精彩,居然有各種角色連番登場,以至於當頭陀插刀自盡時,連韓湘也猝不及防,給嚇得不輕。不過他還是很快反應過來,悄悄尾隨著這一小隊金吾衛,想要探個究竟。
  韓湘繞著院子走了一圈。在院子後部發現了一扇小角門,輕輕一推,門竟開了。他躡足進院,便聽到有人在房中大聲說笑。韓湘循聲來到正房的窗下,窗戶半開著,說話聲混雜著酒氣從窗內湧出。往上探一探頭,便可清楚看到屋中的情景。只見那些金吾衛團團圍坐著,正在愜意地喝酒說笑,道士和頭陀夾在他們中間,也自談笑風生。假天竺人的腹部尚且血污一片,看上去十分嚇人,長刀倒是沒再插著,就甩在旁邊的地上,不過已經縮成短刀了。
  乾元子向頭陀敬酒道:「來,來,今天多有得罪,見諒啊!」
  頭陀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大笑道:「我倒沒什麼,這一套玩得熟了。不過今天掐老兄的脖子時,用的力道大了些,還要請老兄別見怪啊,哈哈。」他這番話說得挺流利,但異族口音越發明顯了。
  「哪裡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