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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在南薰殿中見到裴玄靜,吐突承璀便端出一臉冤家路窄的表情來,陰笑著說:「煉師來得夠早的啊。」
  漢陽公主道:「裴煉師是我請來調查桂娘之死的。我稟報過聖上,他同意的。」
  吐突承璀賠笑:「是,公主殿下。」轉而又問裴玄靜,「不知煉師查出什麼結果了?可否告知本將,我也好去回聖上。」
  裴玄靜端坐在公主的下首,不慌不忙地回答:「現已查得,賈桂娘並沒有死。」
  「你說什麼?」
  「我說,賈桂娘並沒有死。她是……成仙了。」
  吐突承璀瞋目結舌:「什麼成仙?賈桂娘成仙?煉師在開玩笑吧?」
  「是真的。」漢陽公主熱切地說。
  「可我聽報,賈桂娘是上吊自盡的呀?」
  「煉師說,那是為了羽化升仙作準備。」
  「羽化升仙?」吐突承璀瞪著裴玄靜。後者氣定神閒,從容答道:「羽化之前必須先斷塵緣,故有一死。死後屍解,即能升仙。」
  「屍解?怎麼個屍解法?」
  「就在今夜子時。」裴玄靜淡淡一笑,對漢陽公主道,「公主,不如請吐突將軍一起觀看吧。」
  公主說:「好是好,不過人多了,會不會有礙羽化?」
  裴玄靜沉吟起來。
  吐突承璀急了:「這得讓我看啊,否則本將怎麼去向聖上交代?」
  裴玄靜這才對他點了點頭:「好吧。」
  吐突承璀實在胸悶,卻又不好發作。
  在漢陽公主的要求下,裴玄靜才對吐突承璀講述了賈桂娘成仙的來龍去脈。
  原來數月前,裴玄靜來興慶宮調查曲無雙墜樓案時認識了賈桂娘。因裴玄靜澄清了曲無雙的墜樓真相,幫賈桂娘卸下了心頭的負擔,她便悄悄告訴了裴玄靜一個秘密。
  天寶十四年爆發安史之亂,玄宗皇帝幸蜀,賈桂娘是隨行的宮婢之一。玄宗皇帝在成都期間,曾經去過一趟青城山,賈桂娘亦隨行。就是那次在青城山中,賈桂娘遇上了一個仙女。仙女說年方十七的桂娘有慧根靈骨,問她願不願意隨自己去修仙。賈桂娘當時年輕無知,哪懂得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光給嚇著了,於是拒絕了仙女的提議。仙女亦不強求,只說時機到時,桂娘可向西天祝禱,召喚神仙的引渡。一晃六十年過去了。賈桂娘本來早把這回事忘光了,卻不料曲無雙將琉璃成影臆想為女鬼索命,竟一下子勾起了賈桂娘的回憶。因裴玄靜是位女道士,賈桂娘便對她透露了這一段隱情,並說自己去意已決,將擇日向西天禱告,求神仙引自己升仙。賈桂娘還說,希望裴玄靜能守護自己羽化的過程,免得被俗人攪擾,誤了好事。作為回報,待她升仙之後,也將引度裴玄靜飛昇。
  「所以,當我聽說賈桂娘上吊自盡時,便知她肯定已得到成仙秘訣,決定羽化了。」裴玄靜一本正經地說道。
  吐突承璀簡直聽傻了,他可不相信什麼長生成仙。吐突承璀一向認為,修身養性以求升仙實在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按照道士們的理論,修煉長生必須清心寡慾,吃齋持戒,棄絕一切凡間俗世的慾望,方能飛昇成仙。成仙之後,便可長生不死,逍遙於天地之間。對於這種說法,吐突承璀是嗤之以鼻的。人為什麼要活得長,不就是為了享受活著的種種樂趣嗎?還是孔夫子實在,說食色性也。人生在世,所求的無非就是這兩件事。要是把這兩樣都放棄了,活得再長,即使與日月同壽,又有什麼意思呢?
  要知道,再沒有誰比閹人更能體會生之殘缺的痛了。
  吐突承璀已經是大唐最顯赫的閹人了。權勢和財富,他都應有盡有。但他的人生中沒有男女之情,也從未體嘗過魚水之歡。所謂的欲仙欲死、死而後已的極樂,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他也沒有家庭和子女,百年之後,將不會有子孫後代為他立祠祭奠。對於這樣的人生,吐突承璀並不留戀。所以他不希求長生,更無意成仙。他倒是偷偷地在青龍寺上了最優厚的曼荼羅供養(只比皇太后和皇帝差一點點),為自己的轉世虔誠祈福著。
  偏偏最近這一兩年,也不知怎麼的,皇帝開始走火入魔般地追求起長生成仙來,令吐突承璀始料未及,還產生了一種極其不詳的預感。
  他真的打算要勸誡皇帝,只待找到合適的時機。但皇帝在柳泌煉丹一事上的態度,不僅堵了諫臣們的嘴,也讓吐突承璀徹底死心。他太瞭解皇帝的性格了,一旦皇帝下定決心要做什麼,天地亦不能與之爭。吐突承璀只能回到一味奉迎的老路上。
  可是誰又能想到,那邊一個柳泌煉丹還沒完,這裡又跑出一個裴玄靜搞起羽化成仙來。
  吐突承璀心情複雜地注視著裴玄靜,怎麼看都只是一個柔弱清淡的小美人兒,卻比任何人都難對付。他對她實在是又恨又懼又困擾又好奇。
  吐突承璀拉長了聲音道:「那麼說,今夜本將就能親眼看到賈桂娘羽化了?」
  「只要吐突將軍遵照我的指點即可。」
  「行!」
  賈桂娘的屍體被放置在勤政務本樓前的空地上。為免打擾賈桂娘羽化的過程,裴玄靜只允許漢陽公主和吐突承璀二人在現場觀看,其他人等一律迴避。裴玄靜親自持一盞絳紗宮燈,站在賈桂娘的屍體旁照亮。
  黛色的濃雲密佈在夜空中,星月無光。勤政務本樓的闊大陰影沉重地壓下來,讓每一個在場的活人都顯得渺小而瑟縮,唯有賈桂娘巋然不動,呈現出死者特有的威嚴。白布之下,老嫗的軀體看上去格外瘦小,像通常的死者一樣,幾乎萎縮成了薄薄的一團。燈籠的光照著白布外的腦袋,給那張蒼白的面孔染上一層詭異的紅色。
  「還要等多久?」吐突承璀問。
  「快了。」裴玄靜在賈桂娘的身邊盤腿坐下,將燈籠放在一旁,閉起眼睛默禱。
  吐突承璀只得耐住性子,目不轉睛地注視前方。漢陽公主與他並排而立,同樣緊張得呼吸急促。
  夜越來越深,他們的眼睛都瞪酸了,並沒有看到任何變化。
  突然,從賈桂娘的身體周邊升起淡淡的白煙來,煙旋即變濃,只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靜和賈桂娘就被煙霧包裹起來。緊接著,唯一的燈籠熄滅了。
  什麼都看不見了。
  吐突承璀叫道:「不好!」正要往前衝,旁邊伸過來一隻冰涼的手,將他死死攥住。
  「別,別過去!煉師吩咐過的,絕對不能打擾。」漢陽公主的嘴唇直打顫,與其說是遵照裴玄靜的叮囑,倒不如說是她自己害怕,硬拉著吐突承璀壯膽吧。
  吐突承璀無奈,只能站在原地,一手搭在劍柄上,繼續緊盯前方。
  倏忽之間,煙霧又散去了。朦朧的月光下,裴玄靜保持原先的姿勢坐著。身旁是那盞熄滅的燈籠,前方的地上依舊鋪著一襲白布。
  「啊,桂娘!」漢陽公主尖叫著撲過去,用力掀開白布。
  吐突承璀緊跟而至,目瞪口呆地看到,白布之下赫然只剩衣裙和鞋襪。漢陽公主還在拚命拉扯著這些衣物,似乎想要把賈桂娘從中挖出來,但是除了把一切弄得亂七八糟之外,自然是連桂娘的一根頭髮都沒找到。
  賈桂娘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裴玄靜卻站了起來,輕輕握住漢陽公主的胳膊,安慰道:「公主勿慌。桂娘已然羽化升天,你找不到她了……」
  沿著夾道從興慶宮返回大明宮中,吐突承璀傷透了腦筋。
  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