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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

  過去,真有那麼巨大的力量,使人魂牽夢縈之餘,還影響著今日的一切嗎?
  答案是肯定的,牆上的《蘭亭序》就是明證。
  就在這個瞬間,裴玄靜決定隱匿下「真蘭亭現」離合詩的來歷。豐陵、《蘭亭序》、離合詩、先皇……她看到一條若隱若現的線索串起這一切。線索的那端連著過去,這頭則牽繫著今人的命運。這些人中包括已經橫死的武元衡和賈昌老人,包括禾娘父女和聶隱娘,包括皇帝,包括崔淼,當然也包括裴玄靜自己。
  沒有人能夠逃離,除非回到起點,揭開過去的真面目。裴玄靜頓悟到,假如把離合詩的來歷交給皇帝,自己將再無可能從這個巨大的命運之網中掙脫出去。
  裴玄靜下定決心,必須盡快從是非漩渦的中心脫身,否則就真的來不及了。
  裴玄靜把目光從《蘭亭序》上移開,現在,該看一看別的了。
  軒廳的中央擺著一幅六扇連屏的雲母屏風,上繪青綠山水的長卷。屏風前的地上鋪著繡滿唐草花紋的絳色絲氈。一張粉地彩繪八角幾擺放在花氈中央。八角幾上置一個金平脫水晶螺鈿紫檀木托架。托架的形式頗為奇特,後部是一根直豎的檀木,前部則是兩個並排的純金耳形小托子。更奇怪的是,托架上空空如也,裴玄靜一時也猜不透是用來放什麼的。八角几旁還有一座純銀圓形香熏,鏤空的表面上雕刻著繁複纏繞的葡萄籐紋。
  裴玄靜發現,自己之前的遺憾突然消失了。
  只不過寥寥幾件陳設,便盡顯皇家的奢華和高貴。雖然是遭到棄置的宮閣,卻有一種裴玄靜在大明宮中從未感受到的溫柔與生機。
  日影在雲母屏風上悠悠流轉,甚至令人產生錯覺,彷彿屏風上所繪的人物鳥獸都活了過來,隨時會從屏風上走下來;又似乎有人躲在屏風後面,正悄悄向外窺伺著。
  「這是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圖》嗎?」裴玄靜脫口問道。
  漢陽公主默默地點了點頭,神情愈顯惆悵。
  裴玄靜思索了一下,又問:「為何樓中的其他物品都收起來了,唯獨這幾樣還在?」
  「這裡的陳設,大致就是先皇召見沙門空海那天的樣子。」漢陽公主回答,「自那天之後,先皇回到寢殿就再也沒有起來過,所以……」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所以皇太后特命將這裡維持原狀……」
  「明白了。」裴玄靜想,還是為了睹物思人,為了活在過去。
  「所以樓中並未遺失物品?」
  「沒有。總共才這麼幾樣東西,本就一覽無餘。況且無雙一個女子,根本搬不動它們。她若真想偷什麼,還不如揀些皇太后和太妃們的金銀首飾,那樣會容易得多。」
  裴玄靜將目光轉向賈桂娘,自進入勤政務本樓,她便一臉悲傷地尾隨在後,此刻就瑟縮地站在樓梯前,不肯再往內挪一步。
  裴玄靜問:「桂娘,你和無雙來的那夜,這裡就是這樣嗎,有沒有什麼變化?」
  桂娘搖了搖頭。
  裴玄靜抬手觸了觸雲母屏風,忽然心中一動:「這扇屏風可以打開嗎?」
  「可……以。」
  「平時都是合攏還是打開的?」
  「平時都是合攏的。我來打掃通風時,會將它打開一下。」
  「那麼,現在就請桂娘把它打開。」
  「我,不……」桂娘臉色煞白地向後退。
  「怎麼了?」
  漢陽公主命道:「桂娘,聽煉師的吩咐。」
  「是。」賈桂娘這才躑躅上前,顫抖著雙手打開屏風。
  屏風後面,什麼都沒有。
  漢陽公主低聲道:「自先皇駕崩之後,他的御榻就挪到咸寧殿裡去了。」頓了頓,又補充,「這十一年來,皇太后一直居住在咸寧殿中。」
  裴玄靜點頭會意,但心中的異樣感卻越來越強烈。她凝神環顧四周,突然指著正對面的窗戶,大聲問:「那扇窗怎麼開著?」
  「這……」漢陽公主道,「煉師看錯了吧?那扇窗是關著的。」
  「關著的?」
  裴玄靜搶步過去,仔細一瞧,不覺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窗戶確實關著,但原本應該覆著窗紙的地方,換成了一層透明的硬物。隔著這層硬物望出去,興慶宮的景色盡收眼底,還能望見宮外的綠樹和坊牆,甚至遠眺到樂游原上漂浮的白雲。
  她激動地問:「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琉璃窗?」
  「是的。」漢陽公主也站到裴玄靜身旁,輕輕撫摸透明的琉璃,「我從小就喜歡觸摸它,尤其是在盛夏時節,感覺冰冰涼涼的,看出去又那麼敞亮,全不似紙窗般朦朧。」
  「還真是琉璃。」裴玄靜感歎,「可我從未見過如此透徹的琉璃,沒有顏色,也沒有任何雜質,看上去幾近於無,簡直太神奇了!」
  「這是產自大食國的琉璃。天寶九年,高仙芝將軍征討石國,俘獲石國國王,並在石國的王宮中得獲數塊透明的琉璃。在回長安的途中,琉璃從馬車上跌落破碎了。高仙芝將軍將碎片悉數運回,玄宗皇帝命宮中匠人挑揀其中較大的幾塊,剖割成同樣大小,鑲嵌在勤政務本樓頂樓的這扇窗格上。」漢陽公主解釋道,「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這兩座樓,頂樓的窗牖俱是可以拆卸的。因楊貴妃體豐畏暑,玄宗皇帝又喜敞亮,所以每值盛暑,便命人將所有的窗牖卸下,只留下空的窗格,飾以紗簾,掛在銀鉤上。唯有這扇透明的琉璃窗,卻是從來不拆的。」
  裴玄靜問:「無雙是從哪扇窗戶墜出樓去的?」
  漢陽公主指了指琉璃窗的左側:「是從這扇窗摔下去的。煉師請看,窗格和窗紙都被撞壞了,還未及命人換上新的。」
  說話間天色暗下來,像有一場春雨將至。從透明的琉璃窗望出去,剛剛還晴空萬里,轉眼便烏雲密佈,恰似昔日榮光轉瞬即逝……裴玄靜突然一怔,透明的琉璃窗上是什麼在晃動?
  裴玄靜猛地轉過身去,一步開外的賈桂娘受驚,倒退著幾乎撞到雲母屏風上。
  「你做什麼?」
  「我……」老嫗嚇得一顫,手裡拿著的東西「噹啷」落在地上。
  「桂娘,你要死啊!」漢陽公主這一聲叫得氣急敗壞,略失了身份。賈桂娘撲通跪倒叩頭。裴玄靜趁機撿起了她掉落的東西。
  那竟是一桿修長的笛子。紫玉鑄成的笛身如籠著脈脈的煙雲,捏在掌中時,便有一股奇異的溫潤感沁入手心。只是笛身上微帶斑駁,也可能是紫玉深淺不勻的天然印跡。
  漢陽公主從裴玄靜的手中接過紫玉笛:「幸好沒有摔壞,這桿紫玉笛可是極珍貴的寶物。」表情頗不自然。
  「紫玉笛?難不成是漢武帝吹過的紫玉笛?」
  「倒是與漢武帝無關。」漢陽公主顯得更尷尬了,「這桿紫玉笛是當年太宗皇帝遠征高麗時帶回來的,傳給了高宗和睿宗皇帝。後來玄宗皇帝因大哥寧王擅長吹笛,特別將這桿紫玉笛賜予了他。開元二十九年寧王薨逝之後,玄宗皇帝便下令將紫玉笛懸於勤政務本樓上,以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