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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果然是當今聖上的同胞妹妹。裴玄靜無奈地瞥了一眼漢陽公主,這兄妹二人在差遣她的時候都顯得那麼理所當然,絲毫不打算顧及裴玄靜本人的意願。
  老宮奴桂娘開始說了,仍然低著頭。
  她的嗓音很蒼老,講得也有些顛三倒四,但裴玄靜好歹聽明白了。
  原來無雙姓曲,本是大明宮中的宮婢。因興慶宮中的宮奴日漸老邁,不堪使用,五年前才由內侍省派了一批年輕宮婢到興慶宮來,曲無雙就是其中之一。自從到了興慶宮,曲無雙便被分配與賈桂娘合住一間房。賈桂娘年事已高,早由皇太后特命不服雜役,只讓她管著興慶宮中的兩座主樓——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的鑰匙,定期去通風打掃。
  漢陽公主向裴玄靜解釋,這兩座樓的功用一為政務,一為飲宴,除非興慶宮中有皇帝或者太上皇居住,才能派上用場。王皇太后為人貞靜緘默,從不會晤外人,所以,這兩座樓自元和元年起封閉至今,從未啟用過。然而正是在這兩樓中,存放著自玄宗皇帝以來的諸多寶物,所以不讓閒雜人等入內打掃,只派了資歷最深最受信賴的賈桂娘負責。這活兒不重,賈桂娘雖然年老體衰,隔上十天半個月去打理一次足能勝任,多年來也未曾出過差錯。
  可就在一個多月前,又到了給勤政務本樓通風打掃的日子,桂娘卻發現,鑰匙找不到了。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人老昏聵,忘記把鑰匙放在哪裡,遍尋不著正在發急時,曲無雙悄悄取出鑰匙,承認是自己偷拿了。
  曲無雙承認說,她對這兩座樓好奇已久,實在按捺不住才偷了鑰匙,趁著某個月黑風高夜潛入勤政務本樓中窺伺了一番。桂娘聞言自然大為光火,但轉念一想,無雙為人不錯,同住幾年來對自己多有照顧,如果僅僅是去勤政務本樓中一探,現在又知錯了,說來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於是就教訓了無雙幾句,收回鑰匙,並沒有聲張。
  「誰知,我這樣做竟是害了無雙……」賈桂娘說到這裡,忍不住老淚縱橫。
  偷鑰匙的事情無風無浪地過去了,無雙的形跡卻日益古怪。原先那麼伶俐能幹的一個人,突然變得丟三落四,成天魂不守舍,形容也憔悴起來。桂娘覺得情形不對,便格外留心,結果竟然發現,無雙每天深夜都會從櫃子裡偷出鑰匙,潛入勤政務本樓,在裡面待上好一陣子,才神思恍惚地返回房中。
  「每個晚上嗎?」裴玄靜問。
  「是啊。」
  這可太不尋常了。觀察了幾天後,桂娘決定和無雙好好談一談,問問究竟是怎麼事。誰知無雙痛哭流涕地告訴她,自己在勤政務本樓中撞了鬼,如今被惡鬼纏身,恐懼非常,卻又不知如何擺脫。
  「勤政務本樓中有鬼?」裴玄靜追問,「什麼鬼?」
  「女鬼。」桂娘的語氣也變了,在原先的悲慼中又多了幾分惶恐。
  桂娘說,當時無雙的話確實讓她嚇了一大跳,但又覺得難以置信。畢竟桂娘本人在興慶宮中生活了一輩子,興慶宮的盛衰變遷,從至尊的李唐皇族到卑賤的宮奴閹人們,所有的生生死死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可是桂娘還從沒有聽說過,勤政務本樓中有女鬼。
  然而無雙言之鑿鑿,一口咬定就是在最初偷得鑰匙、潛入勤政務本樓的那一夜,她在樓上軒廳中遇到了一個女鬼。從此以後就夜夜噩夢,女鬼在夢中脅迫無雙,逼著她一次又一次重返勤政務本樓。無雙雖不願往,卻又總是在神魂顛倒的狀態中服從女鬼的命令。她也說不清楚在勤政務本樓上時,女鬼對自己做了什麼,只依稀記得女鬼聲稱被困樓中多年,必須要找到一個替身,魂魄才能再去投胎。
  漢陽公主道:「我猜想,女鬼夜夜將無雙惑入樓中,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使無雙成為自己的替身。」
  桂娘接著說,當時她看無雙如癡似癲,再這樣下去的話,就算沒被女鬼索去性命,只怕也得發瘋了。更麻煩的是,此事還不能聲張。一則無雙偷入勤政務本樓之事若宣揚出去,連桂娘都難免疏忽之責;二則女鬼之說牽涉邪祟,如今,興慶宮中地位最高的主子王皇太后柔弱多病,萬一再給嚇出個好歹來……桂娘左思右想,最後決定和無雙一起夜探勤政務本樓。
  「我是想眼見為實,無論如何我要親自去瞧一瞧,才能斷定樓裡到底有沒有女鬼。再者說,就算真的有女鬼要找替身,我老婆子這麼大歲數了,就讓那鬼索了我的命去吧。無雙還年輕,我會求女鬼放過她的。」
  於是就在兩天前的深夜,二更剛過,桂娘便和無雙一塊兒登上了勤政務本樓。在頂樓軒廳中,女鬼果然出現了!
  裴玄靜問:「你看清鬼的樣子了?」
  桂娘臉色煞白地回答:「只看見了影子,模模糊糊的……」抹了一把眼淚又道,「從十多年前起,我的眼睛入夜就看不真切了。那天晚上我們上樓時,害怕被人發現,所以無雙手裡只提了一個燈籠,外面還多罩了塊絳紗,剛剛能照亮前後左右一小塊地方。不過,我確確實實看到了一個人影!啊,不,是鬼影……」
  「然後呢?」
  「我嚇壞了,原先盤算好的話連一句都想不起來了,只知道扭頭便跑。可無雙卻朝那女鬼徑直走了過去,我衝著她叫,她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全然不加理會。我壯起膽子去拉扯她,卻被她猛力甩脫。我站立不穩,從樓梯上直滾了下去,摔得差點暈死過去,一時怎麼都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樓上,無雙一步一步走到女鬼跟前。突然,她整個人懸空飄了起來,飄到窗前,隨後便向窗外掉了下去……我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桂娘大聲抽泣起來。
  漢陽公主安慰地撫了撫她的肩膀,對裴玄靜說:「次日清晨,執賤役的小閹奴們掃地時,在勤政務本樓外看到無雙的屍體,遂叫嚷起來。大家找到樓內,又發現桂娘暈倒在樓梯下。所幸並無大礙,不多時便救醒轉來。只是,皇太后聞報後極為不安,才召我來宮中幫忙處理應對。」
  「鬼呢?」裴玄靜問,「在勤政務本樓裡有沒有發現女鬼的蛛絲馬跡?」
  漢陽公主搖頭:「我親自上樓查看過,並未發現什麼特別的痕跡。」
  「也就是說,正是桂娘的一席話,才把曲無雙之死與鬼怪作祟聯繫起來。否則按照常理,她的墜樓而亡只能看作為失足、自殺,或者他殺。」
  桂娘叫起來:「你怎麼……」
  漢陽公主示意她安靜,轉而問裴玄靜:「但無雙深夜從勤政務本樓上墜下,不論失足、自殺,抑或是他殺,總得有個來龍去脈吧?」
  「那就有太多種假設了。也許無雙是去樓上尋找某樣東西?說不定她想偷竊皇家的寶物,卻不小心失足墜落了?也許她是去那裡與某個人幽會,結果反被會面之人所殺?又也許她就是想尋死,而勤政務本樓是興慶宮中最高的樓,從那上面跳下必死無疑。甚至還有可能,她登樓是為了去向什麼人發出信號?我們都知道,勤政務本樓毗鄰興慶宮南牆,在黑夜中自頂樓燃起一盞燭火的話,城內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得見……」
  桂娘聽得瞋目結舌。漢陽公主也愣住了,少頃方道:「裴煉師可真會想。」
  「不是我會想,而是眼前分明有諸多可能,唯獨以女鬼尋找替身之說最為虛妄。」
  賈桂娘急了:「裴煉師是說我在瞎講嗎?我都這把年紀了,無雙更與我無冤無仇,我、我何必……」
  「桂娘勿急。」漢陽公主勸道,「我聽裴煉師的口氣,彷彿對無雙之死已有看法?」
  裴玄靜不慌不忙地回答:「尚無看法,我只是覺得,女鬼索命之說應該放在最後考慮。」
  漢陽公主和賈桂娘相互看了一眼,公主道:「既然如此,就請煉師查一查無雙的死因吧。」
  裴玄靜點頭允諾。她早已看出來,漢陽公主處心積慮要將自己拉入這個迷局。不管公主在打什麼主意,裴玄靜內心那股不服輸的勁頭又開始萌動,躍躍欲試了。更何況,能藉機登上勤政務本樓,對於裴玄靜來說,簡直是一個無法抗拒的誘惑。
  即使勤政務本樓上真的有鬼,裴玄靜也迫不及待地想會一會了。
  2
  丹房內密閉幽暗,唯有壇上丹爐中的火光若隱若現,從盤龍雕紋的空隙中透出來,又在那人的身上投下變幻不定的陰影。
  只見他頭頂金冠,身披金銀線繡的仙鶴道袍,手持一柄長劍肅立爐前。雙目微合,裝模作樣地像是在誦經,蓋住口鼻的白布滑稽地翕動著,破壞了莊嚴的氣氛。好不容易念完禱詞,開爐的時候到了。
  他把寶劍插入鼎前的香爐,滅火,亮燭。燭光正照在那雙精光畢露的小眼睛上,顯得相當陰鷙。又等了片刻,他才舉步踏上爐階,開啟鼎蓋。
  裊裊香煙頓時從鼎中冒出來。他除掉臉上的白布,深深地嗅了嗅,連咳數聲,露出厭惡的表情。然後,他從爐邊取過一副犀角柄的長勺,伸入鼎蓋,在裡面左右探了探,舀出幾顆丹丸,拋於面前的白瓷托盤中。
  剛出爐的丹丸還是亮紅色的,隨著溫度迅速下降,很快就變成了暗黑色,但仔細看的話,仍然能分辨出黑色中像隱血般滲透而出的赭紅。
  那人心滿意足地笑起來,看上去更加猥瑣了。
  他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小的金匣,把丹丸一顆接一顆,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
  有人在外面敲門:「柳真人,吐突將軍已經等候多時,正在發脾氣呢。」
  「就來。」他不慌不忙地揣好金匣,開門走出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