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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節

  萊姆的父親和伯伯。
  他經常想起他的伯伯亨利,倒不怎麼想自己的父親,一生都是這樣。哦,特迪·萊姆沒有惹人討厭的地方。萊姆兄弟中的弟弟只不過顯得孤僻些,總是很靦腆。他喜歡朝九晚五的工作,在不同的實驗室裡處理數學數據。他喜愛讀書,每天晚上都懶洋洋地躺在厚實的舊扶手椅裡看書。他的妻子安妮要麼縫縫補補,要麼看電視。特迪喜歡歷史,尤其是美國內戰。萊姆想,他自己的教名就是由此而來的。
  父子倆相處得很愉快,但是萊姆記得,很多時候獨處時,兩人會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挑戰自己能讓你充滿活力。可是特迪從來沒有令人煩惱也沒有向人挑戰過。
  亨利伯伯卻不然。這是肯定的。
  你和他同處一室,過不了幾分鐘,他的注意力就會像探照燈一樣轉向你。然後就開開玩笑,聊聊瑣事,談談最近家裡發生的事情,而且總是會問問題。有些問題是出於由衷的好奇心想要得到答案,大多數問題則是邀你與他辯論。哦,亨利·萊姆那麼喜歡智力的較量!你可能會畏縮,可能會臉紅,也可能會惱怒。但是當他偶爾誇你一句,你也會得意得滿面通紅,因為你贏得了他的讚賞。亨利伯伯從來不會虛情假意地誇獎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地鼓勵人。
  「快猜對了。再好好想想!答案就在你的腦子裡。愛因斯坦做出所有重大的發現時,比你大不了幾歲。」
  要是你猜對了,他就會揚起眉毛表示贊同,那份榮耀和在威斯汀豪斯科學博覽會得獎無異。但是十有八九你的論點是不合邏輯的,你預設的前提是沒有意義的,你的批判是情緒化的,你提出的論據是歪曲了的……然而在爭論時,他並不是要打敗你,他唯一的目的是揭示真理,讓你懂得論證的過程。一旦他把你的論點剝繭抽絲,確定你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爭論就結束了。
  那麼你明白自己為什麼錯了?你用了一系列錯誤的假定來推測溫度。就是這樣!好啦,我們打幾個電話,約上幾個人,一起去看星期六芝加哥白襪隊的棒球賽。我要買一隻熱狗在球場上吃,10月份我們在克米斯基公園肯定買不到了。
  林肯很喜歡這種智力較量,總是特地驅車前往海德公園去參加伯伯的研討班或大學裡的非正式的討論小組。事實是,他比亞瑟去得還要勤。亞瑟總是忙著其他活動。
  如果他的伯伯還健在,他肯定會隨意地走進萊姆的屋子,對他癱瘓的身體看都不看一眼,就指著氣相色譜儀脫口而出:「你怎麼還在整這種沒用的東西?」然後在寫著證據圖標的白板對面坐下來,對萊姆正在處理的522案子開始發問。
  對,但是這個人做出這樣的行為符合邏輯嗎?把你的假設再給我陳述一遍。
  他又回想起了他此前憶起的那個夜晚:高三那年,在埃文斯通他伯伯家中度過的平安夜。在場的有亨利、波拉和他們的孩子——羅伯特、亞瑟和瑪麗;特迪、安妮和林肯;幾個叔叔嬸嬸和堂兄弟姊妹,還有幾位鄰居。
  整個晚上的大部分時間,林肯和亞瑟都在樓下打撞球,談論明年秋天和上大學的計劃。林肯一心想讀麻省理工學院,亞瑟也有此打算。兩人都自信能考上。當晚就在爭論到時候是同住一個宿舍呢,還是在校外租一套公寓;是共續兄弟情誼呢,還是與女友共築愛巢。
  然後,一大家子就在伯伯家的大餐桌前圍坐成一圈。附近的密歇根湖波濤澎湃,寒風呼嘯著刮過後院光禿禿的干樹枝。亨利招待客人的方式就像在主持大學的課堂教學。他全權負責,思路清晰,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他目光機敏,注意著身邊所有人的談話。他會說笑話,講趣聞軼事,詢問來賓的生活情況。他總是饒有興趣,滿腹好奇,有時候操控欲很強。「好的,瑪麗,現在我們一家人都在,說說喬治敦的研究員薪金吧。我想大家都覺得這對你再好不過。而且傑裡還可以在週末開著他的豪華新車去看你。順便問問,申請的截止日期是什麼時候?我記得快到了吧?」
  他的頭髮稀疏的女兒會避開他的眼睛,說因為聖誕節已至,期末考試臨近,她的申請報告和要填的表格還沒準備好。但是她會申請的,肯定會。
  當然,亨利的使命就是要他的女兒當著眾人的面許下承諾,也不管這樣的話她又要和未婚夫分居半年之久。
  萊姆一直覺得他的伯伯能成為一流的出庭辯護律師或卓越的政治家。
  吃剩的火雞和甜餅被收拾乾淨,柑曼怡、咖啡和茶水端上桌後,亨利引領眾人走進客廳。客廳裡巍然聳立著一棵高大的聖誕樹,壁爐裡的火苗燒得正旺,牆上掛著一張林肯祖父陰鬱的畫像。他是哈佛大學的教授,擁有三個博士頭銜。
  比賽時間開始了。
  亨利會提出一個科學難題,第一個答上來的人得一分。前三名將會獲得由亨利親自挑選,由波拉精心包裝的獎品。
  緊張情緒顯而易見,只要有亨利主持,一貫如此。所有人都認真嚴肅地對待比賽。林肯的父親總能答對好幾個化學方面的問題。如果問題中有數字計算,他的母親,一位兼職的數學教師,有時候還沒等亨利把題目說完,就給出了答案。然而整場比賽結束時,排在前幾名的往往是這幾個堂兄弟姊妹——羅伯特、瑪麗、林肯和亞瑟,還有瑪麗的未婚夫。
  快到晚上8點,比賽即將結束時,參賽選手們差不多都挪到了椅子邊上。每提出一個新問題,排名就會發生變動。手心都沁出了汗。波拉是計時員,當她的計時器上還剩下最後幾分鐘時,林肯一連搶答了三個問題,險勝第一。瑪麗第二。亞瑟第三。
  在一陣鼓掌聲中,林肯誇張地鞠了一躬,從他的伯伯手中接過第一名的獎品。他還記得打開深綠色的包裝紙時,他驚詫不已。那是一隻透明的塑料盒,裡面裝著一個1立方英吋大小的水泥方塊。當然,這可不是惡作劇。林肯手上拿的是芝加哥大學斯塔格運動場的一塊水泥。首次原子鏈式反應就是在和他堂兄同名的人亞瑟·康普頓和恩裡科·費米的指揮下,在此地進行的。顯然,在20世紀50年代,該體育場被拆毀時,亨利留下了其中的一塊碎石。林肯被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獎品深深地感動了,突然為自己嚴肅認真地參加比賽感到欣喜。至今,那個石塊還藏在地下室的一隻紙板箱裡。
  但是林肯沒時間欣賞他的獎品。
  因為當晚他和阿德裡安娜在深夜有個約會。
  就像關於家人的回憶突然闖入腦海一樣,那個漂亮的紅髮女體操運動員也在他的記憶中浮現。
  阿德裡安娜·瓦萊斯卡——姓氏發輕柔的V音,是第二代格但斯克人的鄉音——在林肯高中的大學顧問辦公室工作。高三伊始,他向她遞交若干申請表時,發現她的辦公桌上有一本海因萊因的《異鄉異客》,這本書他經常翻看。他們討論了這本書。大多數觀點相同,偶有異議。一個小時過去了,林肯這才意識到錯過了化學課。不要緊。事有輕重緩急。
  她修長苗條,戴著隱形牙套,絨線衫和大喇叭牛仔褲包裹著她那迷人的身材。她的笑容時而熱情洋溢,時而性感誘人。很快他們就開始約會了。兩人都是初涉愛河。他們參加彼此的運動會,去參觀芝加哥藝術學院的索恩畫室,去古城的爵士樂俱樂部,有時會到她的雪佛蘭蒙扎的後座上纏綿,其實已經算不上後座了,卻也正合二人心意。以田徑賽的標準,從他家小跑一段就能到阿德裡安娜的家,但是跑步是絕對不行的,不能大汗淋漓地出現在她面前。所以他只要能借到家裡的車,就開過去見她。
  他們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就像和亨利伯伯相處時一樣,他和阿德裡安娜針鋒相對。
  障礙還是有的。他第二年就要去波士頓上大學,她則要去聖地亞哥學習生物學,到動物園工作。這些不過是節外生枝而已,但是萊姆從不把節外生枝作為借口,那時如此,現在依舊。
  後來,在那次事故之後,在他和布萊恩離婚之後,萊姆常常會想,假如他和阿德裡安娜在一起,將愛情進行到底的話,會有怎樣的故事。其實那個平安夜,林肯差一點就求婚了。他考慮著送給她「一個與眾不同的石塊」(這句話他清晰地背誦過)而不是一枚戒指。那是在他伯伯舉辦的科學小競賽上得來的獎品。
  但是由於天氣原因,他還是放棄了。他們在一條長椅上相擁而坐時,雪花開始從中西部寂靜的夜空爭先恐後地飄落下來。幾分鐘後,他們的頭髮和大衣上就落了一層濕漉漉的白雪。趁冰雪還沒有把路封上,他們就各自回家了。是夜,他躺在床上,裝著水泥塊的塑料盒放在身邊,他還在演練求婚台詞。
  但是從未說出口。意外事件擾亂了他們的生活,讓他們各奔東西。看似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微小得一如在寒冷的體育館被誘發裂變的、看不見的原子,但卻永遠地改變了世界。
  一切將會不同……
  這時,萊姆無意中看到薩克斯在梳理她紅色的長髮。他注視了她片刻,很高興今晚她留下來過夜,比平時還要高興。萊姆和薩克斯並非難捨難分。他們都是極其獨立的人,往往更願意獨處。但是今晚他想讓她留下。喜歡她的身體緊貼著他的,正因為很少肌膚相親,這種感覺才更加強烈——他的身體有幾個地方尚有知覺。
  他每天堅持在計算機控制的踏車和電療腳踏車上鍛煉。他對她的愛是激勵他鍛煉養生的動力之一。如果醫學能創造奇跡,能讓他走路,他的肌肉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時機成熟,他還在考慮接受一種新的手術來改善他的身體狀況,即改變末梢神經的路線。該手術是實驗性的,而且引起了爭議。曾經有人談起過,偶爾也嘗試過,但是幾年過去了,術後有積極效果的例子不多。但是近來國外的醫生一直在做這種手術,並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儘管美國的醫學界對此持保留態度。其操作過程是把受傷位置上方的神經和下方的神經通過外科手術連接起來,相當於避開被洪水沖蝕的橋樑,繞道而行。
  大部分手術成功者身體上所受的傷害都比萊姆的要輕些,但是效果是顯著的。膀胱能自控了,四肢能活動了,甚至會走路了。雖然以萊姆的病情,術後他也不能走路。但是他和一位日本的醫生談論過,這名醫生是該手術的先驅者,也和一位在常春籐大學教授醫療的同事談起過,他們說可能會得到改善。手臂、雙手和膀胱可能會有感覺,也會活動。
  也能喚起性慾。
  癱瘓的人,哪怕是四肢麻痺的人,也完全能夠做愛。如果刺激因素是心理上的,比如被一個男人或女人所吸引,這時,不,該信息不會穿過被損壞的脊髓。但是人體是一個卓越非凡的系統,在創傷之下,有一個神奇的神經體繫在獨立運行。只要有一點局部的刺激,哪怕是傷殘得再重的人,也能經常做愛。
  浴室的燈啪嗒一聲滅了,他看著她爬上床,身體的輪廓和他的融為一體。她很久以前說過這是全世界最舒適的一張床。
  「我——」他剛一開口,立刻就被她熱烈的吻堵上了,聲音變得含糊不清。
  「你說什麼?」她低語著,嘴唇移到他的下巴上,又滑到他的脖頸上。
  他已經忘了,就說:「我忘了。」
  她又開始吻他,他也熱烈地回應她。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啊啊。」她小聲說,「我沒聽見。」手機鈴響了四遍後,可敬的語音郵件接管了任務。但是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起來。
  「可能是你母親。」萊姆提醒道。
  羅斯·薩克斯的心臟有問題,正在接受治療。預後良好,但是最近又有了反覆。
  她嘟囔著開了燈,兩個人的身體都沐浴在藍色的光暈裡。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說:「是帕米。我最好接電話。」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