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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5月12日,星期四
  大多數侵犯隱私權的行為不是由於驚天的個人秘密被披露,而是由於無數細碎的真相被公之於眾。正如一隻殺人蜂讓人煩惱,一群殺人蜂卻能致人死命。
  ——羅伯特·小奧哈羅,《無處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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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點煩躁,可她又弄不清煩的是什麼。
  就像體內某處反覆發作的一絲隱痛。
  或是當你走近公寓時,街上那個躲在你身後的人……是在地鐵上匆匆掃了你一眼的那個人嗎?
  或是向你床頭移動的一團黑影,現在卻消失不見了。一隻黑寡婦蜘蛛?
  但是當來訪的客人坐在她的起居室的沙發上看著她,露出微笑時,愛麗絲·桑德森忘記了心中的顧慮——若能稱之為顧慮的話。沒錯,亞瑟腦子聰明,身體結實。更重要的是,他笑容迷人。
  「喝點酒吧?」她說,走進了她的小廚房。
  「好啊。你有什麼就喝什麼。」
  「唔,兩個大人,週末逃班,真有意思。我喜歡這樣。」
  「我們天生狂野嘛。」他開玩笑說。
  窗外,街的對面是一排排刷了油漆的天然褐砂石房屋。此外,還能看到曼哈頓的一部分天際線。在這個舒適宜人的春天的週末,遠遠望去霧濛濛的。一陣微風拂來,如此清新的空氣,對這個城市來說實屬難得。街上方的一家意大利餐館裡的大蒜和牛至的香味也隨風而入。這是他們最喜歡的一種菜餚。自從幾個星期前在蘇荷區的品酒會上認識後,他們就發現彼此擁有諸多共同之處,而這只是其中之一。4月末的一天,愛麗絲站在大約40個人的人群中,聆聽一名斟酒侍者講解歐洲葡萄酒時,她聽到一位男子在詢問某種品牌的西班牙紅葡萄酒。
  她輕輕地笑出了聲。那種酒她倒是有一盒(不,現在已經所剩不多了),是一個不出名的葡萄園釀造的。或許並不是最上乘的西班牙裡奧哈葡萄酒,卻別有一番滋味:深情的回憶的香氣。在西班牙逗留的那個星期,她和她的法國情人喝掉了一大半。對於一個與男友分手不久、將近30歲的女人來說,這是一種完美的曖昧關係。假期的縱情享樂是激情熱烈的,當然也注定不能長久,這樣反而更好。
  愛麗絲探過身子,想看看提到這種酒的人是誰。原來是個身穿西服、沒有明顯特徵的人。幾杯特色精選酒品下肚後,她變得膽大了。她歪歪斜斜地抄起一盤手抓小吃,穿過房間,去問他為什麼對那種酒感興趣。
  他解釋說,幾年前他和一位前女友去西班牙旅行時,就愛上了那種葡萄酒。他們坐在桌前,聊了一會兒。她愛吃的東西,愛做的運動,亞瑟好像也喜歡。他們都慢跑,每天早上都要在收費高昂的健身俱樂部鍛煉一個小時。「不過,」他說,「我只穿最便宜的彭尼短褲和T恤,不穿帶設計師標籤的垃圾衣服……」說到這裡,他覺得自己可能冒犯了她,不由得紅了臉。
  她卻笑了。運動衣她也是買便宜貨(她所謂的便宜貨就是在回新澤西探訪家人時,買塔吉特百貨公司的衣服)。她怕留給對方的印象太盛氣凌人,就打住沒說出來。他們玩起了都市裡流行的約會遊戲:我們的共同之處。他們品評了各家餐館,交換了對電視劇《抑制熱情》的看法,抱怨各自的怯弱。
  之後,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約會。亞瑟很有趣,也很慇勤。有時他略顯拘謹、靦腆,還有點孤寂,她覺得是那次分手給他的打擊太大,畢竟他已經和從事時裝業的前女友交往很久了。再加上他是曼哈頓的一個生意人,工作日程也讓他精疲力竭,幾乎沒有閒暇。
  這又能怎樣?
  他還稱不上是自己的男朋友。但是能與他共度時光也不錯,遠不及他的人還多著呢!在最近的一次約會中,他們接了吻。她明白了那微弱的咻咻聲意味著什麼。對,沒錯,是默契。或許今晚就能見證這份默契到底有多深。她注意到亞瑟在偷窺她穿的粉紅色緊身衣,那是她專門為這次約會在波道夫精品店買的。愛麗絲還在臥室裡做了一些準備工作,以防兩人熱吻後會發生些什麼。
  這時,那種隱隱的不安和對蜘蛛的恐慌再次襲上心頭。
  是什麼讓她心煩呢?
  愛麗絲猜想,或許只是早些時候一個郵遞員給她送包裹時,那種令人不快的感覺尚未完全消退。他光頭,濃眉,一身煙味,操著濃重的東歐口音。她在包裹單上簽字時,他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向她要杯水喝,明顯是調情嘛。她很不情願地把水遞給他時,發現他正站在起居室的中央,盯著她的音響系統。
  她說她在等人,他自覺被怠慢了,這才皺著眉頭,氣鼓鼓地走了。愛麗絲注視著窗外,發現將近10分鐘後他才鑽進送貨車離開。
  這段時間內他在公寓大樓裡幹什麼呢?在查看——
  「嘿,回到現實中來,愛麗絲……」
  「不好意思。」她笑了。她走向沙發,在亞瑟身邊坐下,蹭到了彼此的膝蓋。她不再想那個郵遞員了。他們碰了碰杯。他們倆在所有重要的方面都志趣相投——政治(他們給民主黨的捐款數目幾乎相當,在美國國家公共電台的承諾捐款活動期間都捐了錢)、電影、食物和旅行。而且,他們都是離經叛道的新教徒。
  他們的膝蓋再次碰觸時,他挑逗地輕擦著她的膝蓋。然後亞瑟微笑著問:「哦,你買的那張普雷斯科特的畫收到了嗎?」
  她點點頭,眼睛發亮,「嗯,現在我有一幅哈維·普雷斯科特的畫了。」
  按照曼哈頓的標準,愛麗絲·桑德森算不上有錢人。但是她善於投資,做的也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她追隨著普雷斯科特的職業。普雷斯科特是俄勒岡的一位畫家,專門從事家庭照片的寫實繪圖——不是真實存在的人,是他自己虛構的。有些人很正統,有些則是單親、混血或同性戀。他賣的畫幾乎沒有一張是在她可接受的價格範圍之內,但是她的地址在幾家畫廊的郵件發送列表上,而這些畫廊有時會出售他的作品。上個月她從西部一家畫廊得知,一幅早期的小油畫售價可能有15萬美元。當然了,畫的所有者決定賣,她就從自己的投資賬戶中提取一筆現金來買。
  這就是她今天收到的包裹。但是現在擁有那幅畫的快樂心情消失了,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個郵遞員,他身上的煙味和他色迷迷的眼睛。愛麗絲站起身,假借拉開窗簾之名,朝窗外望去。沒有送貨車,也沒有光頭男站在街角仰望她的公寓。她想把窗戶關上、鎖好,可是那樣做未免太疑神疑鬼了,而且還得做一番解釋。
  她回到亞瑟身邊,環視著四壁,說她不知道把這幅畫掛在小屋的什麼地方好。一個幻象匆匆閃現:亞瑟星期六晚上會留下來過夜。星期天吃過早午飯後,幫她尋找掛油畫的最佳位置。
  「你想看看嗎?」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快樂和驕傲。
  「當然想。」
  他們站起身。她向臥室走去時,覺得自己聽到外面的走廊裡有腳步聲。這個時候其他所有的房客都應該去上班了。
  會不會是那個郵遞員?
  不管怎樣,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
  他們走到臥室門口。
  黑寡婦蜘蛛就在此刻出擊了。
  愛麗絲一個激靈,立刻明白了讓她心煩的是什麼事。這和那個郵遞員沒有任何關係,不是他,而是——亞瑟。他們咋天談話時,他問過普雷斯科特的那幅畫什麼時候到。
  她是說過自己會收到一幅畫,但是從未提過畫家的名字。她在臥室門口放慢了腳步,手心開始冒汗了。如果她沒告訴過他,他卻知道那幅畫的話,他就可能知道關於她生活中的其他隱私。假如他們擁有的諸多共同之處都是謊言,那該怎麼辦?假如他之前就知道她愛喝西班牙紅葡萄酒,那該怎麼辦?假如他出現在品酒會上,只是為了接近她,那該怎麼辦?還有他們知道的那些餐館、旅行、電視劇……
  天哪,她這是在把一個僅僅認識了幾個星期的人領進自己的臥室啊。她完全失去了戒備……
  她開始呼吸困難……渾身哆嗦。
  「噢,那幅畫,」他的目光掠過她,低聲說,「很美。」
  聽到他平靜悅耳的聲音,愛麗絲不由得暗自發笑。你是不是有病啊?她肯定對亞瑟提到過普雷斯科特的名字。她掩飾住內心的不安。靜下來吧。你獨自一人生活得太久了。想想他的微笑和他開的玩笑吧。他和你的想法一模一樣。
  放鬆些。
  愛麗絲淡淡地笑了。她凝視著那幅兩英尺見方的油畫——色調柔和,六個人圍坐一桌,有人笑逐顏開,有人鬱鬱寒歡,有人困惑不安。
  「美極了。」他說。
  「這幅畫佈局巧妙,更難得的是人物的表情捕捉得很到位。你不覺得嗎?」愛麗絲回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