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神偷天下 > 第97節 >

第97節

  不出一年,懷恩看不下去了,便將尚銘的種種惡行上報給成化皇帝知道。成化皇帝聞奏甚是惱怒,他既然能狠心裁撤西廠,對東廠也沒什麼眷戀,當即下令讓尚銘貶謫去南京,充當淨軍,抄籍封家。尚銘這幾年間收賄太多,珍寶堆得如小山一般,抄家的官員用車子將沒收的家產運送內府,竟然連續送了好幾天都送不完。
  楚瀚眼見尚銘也惡貫滿盈,想起他解救汪直的情義,又去向懷恩磕頭請求,才讓尚銘留下一條命,在南京淨軍中度過餘生。
  成化皇帝這時對懷恩信任有加,問他該用誰來掌管東廠。懷恩道:「陳淮這人可以。」於是皇帝便讓陳淮代替尚銘成為東廠都指揮使,這人跟懷恩素來交好,為人正直,上任後便對手下校尉道:「如果發現什麼叛逆的大事,才來跟我說。不是大逆,少來煩我。」從此東廠手下才不敢再胡鬧興事,京師終於歸於平靜。
  汪直失勢之前,楚瀚已被革職,失去了錦衣衛的身份;如今汪直遭貶,西廠關閉,楚瀚更成了一介平民,不再有往年呼風喚雨的權勢了。他心中日益焦慮憂急,知道眼下除了懷恩在朝中仍有勢力之外,已無任何其他力量可以保護太子。他所料不錯,萬貴妃果然很快便決定對太子下手,而事情的導火線卻是在梁芳身上。
  這日成化皇帝來到內承運庫視察,驚見歷代積累藏放金銀財寶的七個庫房竟然都已空虛,又驚又怒,召了梁芳來,質問他道:「你將朕的金銀都弄到哪裡去了?」
  梁芳多年來早將庫中金銀財寶一一搬出,大多送給了萬貴妃,一部分則進了自己的口袋。成化皇帝十多年來沒有視察過庫房,梁芳又怎料得到他會忽然有興致來查看,發現了自己的勾當?這時只好硬著頭皮道:「啟稟萬歲爺,這些金銀,都在您的同意下,拿去興建顯靈宮和祠廟了,為的正是替陛下祈萬年之福啊!」
  成化皇帝再愚笨,也聽不進這等鬼話,但他知道梁芳受到萬貴妃的信任,庫裡的錢大約是被萬貴妃給拿去了,也不好深究,只能自己發了一頓脾氣,擱下狠話道:「我管不了你,以後總會有人跟你算賬!」說完拂袖而去。
  梁芳心中害怕,便跑去向萬貴妃哭訴求救。萬貴妃自然並不在乎成化皇帝發頓脾氣,但她聽了「以後總會有人跟你算賬」的話,也不禁皺眉;皇帝春秋正富,但總有不測的一日,如今坐穩太子寶座的,仍是那可恨的小娃子。
  梁芳揣測萬貴妃的心意,進言道:「太子年紀已長,人又頗機靈聰明。不如我們及早下手,廢了太子,換上年紀還小的興王,就不必擔心了。」
  自從泓兒當上太子之後,萬貴妃也懶怠去謀殺其他的皇子了,幾年之間,成化皇帝便多添了七八個兒子,其中最年長的名叫朱佑杬,被封為興王,母親是邵宸妃。
  梁芳這話正對了萬貴妃的胃口。她當即去跟成化皇帝哭訴,說太子對她毫無敬意,揚言要對她報復,要求成化皇帝廢了太子,另立興王。成化皇帝原本耳根子軟,這幾年來太子在周太后的保護和謝遷及李東陽等人的教導下,人品端正,性格堅毅,長成了一個跟他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他知道自己懶怠無能,但心中對於這個太過能幹正直的兒子不免有些忌憚,暗想:「太子都十五歲了,逐漸懂事,說不定便要開始指責批評朕的過錯,更可能生起貳心。到那時節,便不好收拾了。興王年紀還小,人又老實些,換成他當太子,說不定也是好事。」
  成化皇帝既動了這念頭,便找了懷恩來商量。懷恩一聽,大吃一驚,心想太子又沒犯什麼錯,怎能如此輕忽地說廢就廢?當即磕頭問道:「太子是陛下長子,自古皆以長子正位東宮,豈可輕言廢長立次?不知太子有何重大錯處,令萬歲爺動此念頭?」
  成化皇帝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說道:「我看興王這孩子挺不錯的。」
  懷恩道:「稟陛下,興王不過九歲,就算資質良好,又怎能取兄長而代之?」
  成化皇帝跟懷恩話不投機,惱羞成怒,頓時對這老太監生起反感,喝道:「你一心保護太子,存的是什麼心,朕豈有不知?你不過是想等到太子即位之後,會記得你擁護他的功勞恩情,對你更加信任重用。在朕面前,你卻滿口大道理,裝出一副仁義道德的模樣,哼!居心叵測!」一怒之下,便將懷恩貶到鳳陽去了。
  懷恩這一去,廢太子的事情似乎是無可挽回之勢。楚瀚心中大急,生怕萬貴妃的奸計就要得逞,九年來的努力不免毀於一旦。
  幸而當年四月,泰山發生巨大地震,傷亡慘重。成化皇帝別的不怕,對天譴倒還是頗為戒懼,心想泰山位於東方,象徵東宮,現在連老天都對易儲的事情表示意見,自己還是不該妄動,才臨時打住了更換太子的念頭。
  萬貴妃沒料到老天也會跟自己作對,竟然無端來場地震,將自己的如意算盤打亂了,怒不可支。她只能使出最後一招:毒害太子。只要太子死了,易儲就是名正言順的事情了。
  楚瀚靠著鄧原和麥秀從宮中傳來的消息,自己也不斷在暗中觀察,發現萬貴妃已動殺害太子的毒念,便日夜守在太子宮外,準備驅退刺客。然而幾個月過去,並未見任何刺客前來,楚瀚更加擔心,不知道萬貴妃究竟將施出什麼奸計。
  他心中隱隱猜想,萬貴妃很可能想使用那萬蟲嚙心蠱,讓太子中蠱衰老而死,便可稱太子患上「怪疾」暴斃。然而自從百里緞將那木盒子呈給萬貴妃之後,便沒人知道它的下落,百里緞多次入宮探究,楚瀚也去昭德宮搜索了無數次,向宮裡的宮女宦官探問,卻無人知曉此事。他想起大祭師離開京城時,提起李孜省曾向他詢問關於蠱毒之事;如果李孜省略識蠱物,能夠掌控這蠱,那麼他要害太子便再容易不過了。楚瀚愈想愈擔心,便潛入李孜省的府第暗中觀察,想發現他們的密謀,但卻始終查不到什麼線索。
  他一想起萬蟲嚙心蠱的可怖之處,便全身毛骨悚然。思來想去,終於決定潛入宮中,面見太子。
  他往年幾乎每隔幾日就去會見太子,但自從太子以西廠惡行詰問他,要他不要再去見他之後,他便只能偷偷從暗處觀望太子,從來沒有現身過。這時他來到太子的書房外,小影子已然警覺,在房中「喵喵」叫了起來。楚瀚伸手在窗格上輕輕敲了兩下,又敲了一下,那是他往年與太子約定見面的暗號。
  太子正在讀書,聽見小影子的叫聲,又注意到窗外的暗號,微微一怔,便揮手讓身邊的宦官退出。等房中只剩下太子一人時,楚瀚才從窗中閃身躍入屋中,在太子的書桌前拜倒。小影子緩緩走上前,舔舐楚瀚的手。楚瀚將它抱起,輕輕撫摸,它的皮毛已不復往年的光滑柔順,身子瘦骨嶙峋,金黃色的眼睛依舊,但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太子見到楚瀚,站起身,臉上神色不知是喜是怒,更多的還是吃驚。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瀚哥哥,你……真的是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快起來!」
  自從百里緞死後,楚瀚傷痛逾恆,形銷骨立,對自己的飲食外貌一切全未留心,加上被汪直革職之後,更不需出門見人,便連打理梳洗都免了。此時從太子眼中見到的他,鬚髮蓬亂,臉色黧黑,面頰如蠟,雙目凹陷,往年的英氣朝氣都已消失殆盡,真如行屍走肉一般。
  太子自然知道西廠汪直已然遭黜,但他對於楚瀚曾經幫助汪直為惡之事始終耿耿於懷,未曾諒解。這時陡然見到楚瀚形貌改變如此之劇,吃驚之餘,心中對他的惱恨、關切、感激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一時說不出話來。
  楚瀚放下小影子,站起身,摸摸自己的臉,也意識到自己近來消瘦了許多。似他這等長年習練飛技之人,體格原本便精瘦輕便,此時更是乾瘦得不成樣子了。他抬頭望向太子,見其面目清秀,眼神清澈,才想開口,便忍不住熱淚盈眶,勉強忍住淚水,說道:「太子殿下,近來可好?」
  太子點了點頭,說道:「我都好。」遲疑一陣,才道,「你坐下。」楚瀚坐下了,偷偷拭去淚水,又抬頭望向太子。太子眼神中露出憐憫和關懷,溫言道:「瀚哥哥,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你看來過得……並不太好。有什麼我能幫到你的,你儘管說。」
  楚瀚心中一暖,暗想:「泓兒畢竟是個心地仁慈的孩子。」說道:「不,我沒有事情要請太子幫忙。這回來,是想將一件要緊的事物送給殿下。」
  太子懷疑地問道:「你有什麼事物要給我?」
  楚瀚欲言又止,心想:「泓兒年紀大了,可以跟他說實話。」便道:「懷公公被貶去鳳陽,殿下可知道是什麼原因?」太子搖了搖頭。
  楚瀚便將梁芳和萬貴妃倡議廢太子、立興王,懷恩力勸不果,被皇帝貶謫的經過說了,又道:「若非前一陣子泰山地震,將萬歲爺嚇怕了,殿下的位子可能已被換下了。」
  太子微微皺眉,他對這些宮廷中的鬥爭雖時有耳聞,但他畢竟年輕,並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面對。
  楚瀚又道:「萬貴妃眼見更換太子失敗,惱怒非常,我懷疑她已起心毒害殿下。」
  太子一呆,說道:「毒害?我所有的飲食,都由侍者試過我才吃,他們沒有辦法毒害我的。」
  楚瀚搖頭道:「她想使用的毒物,很可能是苗蠱。這蠱不用吃下,只要看一眼,便會中毒。中毒者神智昏迷,不時感到萬蟲嚙心,並會急速衰老,病痛不絕,以至於死。」於是將自己親眼見到的那白髮蒼蒼的蛇族青年,以及馬山二妖中蠱呻吟而死的情況說了。
  太子甚是驚異,但不免露出懷疑之色,說道:「世間真有這等邪物嗎?」
  楚瀚點頭道:「我在苗族待了兩年,親眼見識過苗蠱的威力。它迷障人心的魔力,絕對不能低估。」他取下頸中的血翠杉,捧在手中,說道,「這是天下至寶血翠杉,是我在廣西密林中無意間找到的,珍貴非常,天下只有少數幾塊。它是世間唯一能讓人保持頭腦清醒、不被萬蟲嚙心蠱所迷惑的神物。泓兒,你戴在身上,千萬不要脫下來,一刻也不能離身。知道嗎?」他心中關切,一時又喚他「泓兒」,而忘了稱他「殿下」。
  太子心中感動,伸手接過來,珍而重之地戴在頸上,貼身而藏,伸手撫著胸口的那塊血翠杉,感到它傳來微微的暖意,說道:「瀚哥哥,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好珍惜這件寶物。」
  楚瀚吁了一口氣,露出微笑,又道:「這蠱可以存放在任何容器之中,但是萬貴妃手中的蠱,很可能是呈放在一隻古老的木盒當中。如果有任何人送什麼事物來給你,盛放在木盒或是其他盒子裡,要你親自打開,你都切切不可去碰,一定要讓送來的人自己打開,將裡面的事物取出來給你瞧。人只要一看見這蠱,便會驚恐莫名,你便知道那裡面有不好的事物,需趕緊躲避。」太子點了點頭。
  楚瀚又囑咐道:「就算別人沒有要你打開,只送給你一隻盒子,這蠱擁有奇怪的魔力,會對你說話,吸引你去打開他。你如果忽然很想打開什麼,或聽見有人在你耳邊催促你去做什麼,你得立即警覺,趕緊拿出這血翠杉,放在鼻邊聞嗅,便能保持清醒,不受誘惑。知道了嗎?」
  太子伸手去摸那段神木,說道:「我知道了。這神木的味道真香。瀚哥哥,謝謝你。」
  楚瀚望著他純淨俊秀的臉龐,心中湧出一股難言的愛惜和痛苦。他愛太子之深,世間大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擬,而太子性情之純,處境之危,又令他不能不感到錐心的苦痛。他真想能時時來探望太子,來看看他親愛的弟弟,但是他隨時都得活在戒慎恐懼之中,知道只要自已有一點兒的疏忽,下一次見到的,很可能就是弟弟的屍體了。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殿下請保重。我去了。」
  太子似乎也體會到了自身處境之危,一股孤寂淒涼之感陡然襲上心頭,說道:「瀚哥哥,你往後要常來看我,好嗎?我很念著你。」伸手撫摸一旁的小影子,說道,「小影子也很念著你。我每次見到它,都忍不住想起你,請你以後常常來看我們吧。」
  楚瀚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歡喜,口中答應了,強忍著眼淚,閃身出屋而去。他在夜色之中飛身離開皇宮,回到磚塔胡同時,已是淚流滿面。
  
  第七十六章 喋血攻防
  
  不多久,將近七月初三,正是太子十六歲誕辰,內外大臣送了極多的賀儀入宮給太子。楚瀚十分擔心,要麥秀命令宦官宮女事先將所有的賀儀都打開清點,整理成冊,讓太子過目,賀儀便留在宮外,一件也別送入宮中。
  初三當天,成化皇帝在宮中為太子賜宴,完畢後,又有宦官送來兩箱皇帝御賜和嬪妃們贈送的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