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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節

  楚瀚快手扯下上衣,檢視百里緞背後的傷口,但見那傷口足有一尺半長,數寸深,他趕緊用衣衫按住傷口,盡量止住鮮血湧出,又將傷口層層包紮起來。
  楚瀚抬起頭,見到其他幫眾仍圍繞在四周。他目眥欲裂,暴喝道:「通通給我滾開了!」眾青幫幫眾見首領落入對頭手中,楚瀚神態若狂,都是驚懼交集,匆匆退開。
  楚瀚將百里緞抱上一匹馬,自己拉著王聞喜跳上另一匹馬,環望青幫幫眾,高聲吼道:「你們的幫主不是我殺的!我就這一句話,信不信隨你們!現下這姓王的在我手中,所有人立即退後五十步,不准追來,否則後果自負!」
  青幫眾人都望向趙恨水。這時趙恨水已重新上馬,臉色蒼白,肥胖的身子微微顫抖,眼神卻十分鎮定。他高聲道:「大家退開!」
  楚瀚「嘿」了一聲,心想:「方纔那王聞喜完全不顧他的性命,這趙恨水卻是個講義氣的。」望著青幫眾人退開,拉起百里緞的馬韁,縱馬衝出重圍,往東方快馳而去。
  奔出十多里,楚瀚擔心百里緞的傷勢,叫道:「姊姊,你怎樣了?」百里緞沒有回答,卻是傷勢太重,已說不出話來,只側過頭,睜眼望著楚瀚,眼中滿是溫柔眷戀。
  楚瀚焦急如焚,他眼見青幫眾人沒有跟上,便將穴道被點的王聞喜丟在草叢中。他策馬近前,抱起百里緞,讓她面向自己,坐在身前,策馬快馳,心想:「趕緊回家替她治傷,或許還有救!或許還有救!」疾馳出一段,遠遠已能見到京城的城門。他縱馬穿過城門,進入城中。
  百里緞將頭靠在楚瀚的肩上,只覺得奔馬顛簸得厲害,傷口痛得令她更睜不開眼,鼻中聞到楚瀚身上的一陣陣氣息,她很想伸手抱住他的身子,或是去撫摸他的臉頰,但卻已沒有力氣了。她知道自己即將死去,臨死前她還有話要跟他說,但是時間已經不多了,真的不多了。她勉力睜開眼,見到城門不斷倒退,知道二人已進了城,楚瀚終於安全了,鬆了一口氣,身子一側,便要往馬旁摔落。楚瀚連忙伸手抱住她,但見她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紙,全身衣衫早已被鮮血浸透。楚瀚叫道:「姊姊!姊姊!再撐一會兒,我們就到家了!」
  百里緞眼睜一線,勉力舉起手,摸了摸他的臉頰,露出微笑,斷斷續續地道:「楚瀚,楚瀚……我等你……我們一起……回去大越……」百里緞吐出一口氣,就此閉上了眼睛。
  楚瀚感到全身冰涼,緊緊抱著百里緞的身子,不斷呼喚:「姊姊,姊姊!」百里緞卻已不會回答他了。楚瀚無法相信她會離自己而去,喃喃說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趕緊回家去。回到家,一切就沒事了。」
  他抱著她的身子,一躍下馬,腦中昏沉,恍恍惚惚地往前走去,直到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了,仍不肯放手。他沒注意到自己身上好幾個傷口仍在流血,沒注意到路人望向他時驚恐的眼光。他跌跌撞撞地走回磚塔胡同,將百里緞放在石炕上,跪倒在炕前,輕撫著她蒼白的面頰,說道:「姊姊,你好好休息,我就來陪你了。」說完眼前一黑,癱倒在炕旁,不省人事。
  楚瀚醒來時,腦中一片混沌。他聽見有人在廚下淘米,第一念便想:「是碧心在煮飯了。」隨即想起自己讓碧心帶了楚越住在隔壁院子,從不到這邊來,又想:「是姊姊在煮飯,她怕我餓,這麼早便起身了。」
  他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昏暗,似乎正是清晨時分。他感到頭痛欲裂,身上和腿上的傷口辣辣作痛。他爬起身,摸摸身邊,百里緞的被褥是空的。他掙扎著下了炕,一步一疼,慢慢走到廚房門口,見到一人正彎著腰淘米,身形高長,長衫擺子紮在腰間,竟是尹獨行。他聽見楚瀚的腳步聲,回過頭來,說道:「你醒了?快回去炕上,我煮好了粥給你端去。」
  楚瀚喚道:「大哥。」心想:「為何大哥在這兒煮粥?姊姊呢?」
  尹獨行抹去額上汗水,說道:「傷口痛嗎?快去多躺一會兒。」
  便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楚瀚陡然憶起事實,腦中響起她最後的一句話:「楚瀚,我等你……我們一起……回去大越……」他霎時感到全身無力,軟倒在地。
  尹獨行趕忙放下手中米盆,衝過去扶起他,將他抱回炕上躺好。楚瀚感到虛弱無比,悲慟如排山倒海般壓頂而來,幾乎將他壓得無法呼吸。他緊閉雙眼,感到尹獨行緊緊握著自己的手,接著才發現是自己緊緊捏著尹獨行的手,好似快要淹死的人緊緊攥著救命稻草一般。
  百里緞捨身相救的那一幕再次在他眼前閃過:在他見到王聞喜的刀那麼近地砍向自己時,他就知道自己該沒命了;而在百里緞撲在他身上的那一霎間,他清楚地看到了她代替自己死去的決心。她曾經直接了當地告訴過他,她將盡她所能保護他,讓他好好地活下去。楚瀚不斷回想著那一幕,回想著百里緞撲在自己身上時安然決然的眼神。她始終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毫無猶疑,果斷狠情,即使在選擇自己的死亡時,她也始終冷靜,始終無畏。這就是百里緞,他的傷疤,他的影子,他這一生唯一的依歸。
  楚瀚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像她那般剛強果決,自己永遠是她口中太過善良的傻子,是她眼中的「好人」,是會感受到痛苦、悲傷、哀慟的弱者。她殘忍地捨棄自己而去,殘忍地讓自己面對剩餘的日子;她即使去了,楚瀚耳邊彷彿仍能聽見她的叮嚀督促,她叫他不能軟弱,叫他堅持到底,絕不放棄。
  楚瀚呆呆地躺在那兒,睜著眼,卻不知道自己看到什麼,也無法分辨自己是否流淚,只覺得全身全心一片空虛,空虛中唯有無邊無際的難忍劇痛。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勉強開口,問尹獨行道:「她在哪兒?」
  尹獨行靜靜地道:「在那邊房裡。天大明後,我去買副棺材,讓人來收殮了她。」楚瀚道:「多謝大哥。」停了一陣,才道,「將棺木停在隔壁院子。我答應過她,要帶她回去大越。她會等我的。」尹獨行點了點頭。
  當日下午,尹獨行買了副棺材回來。楚瀚不讓旁人碰她,親手收殮了百里緞的遺體。他在東廠作獄卒時,時時見到仵作收殮犯人的遺體,過程並不陌生。他替百里緞換上一套白色的越族衫裙,那是當年百里緞老遠從大越帶回來的,她一直小心珍藏。楚瀚從西廠廠獄救出百里緞後,特意潛入宮中,從她的私人物品中取來,想在帶她回大越之前給她一個驚喜。如今雖已太遲了,至少這套衫裙可以永遠陪著她。
  他留意到百里緞的身軀非常瘦弱,自出獄以來,她一直吃得很少,幾年來都在舊傷病痛中掙扎度過。她從未放棄,從未叫苦,決意照顧保護自己,等候他有朝一日,帶她離開京城,回去他們心目中的大越。
  楚瀚將她輕輕放入棺中,望著她的臉頰良久,低聲道:「姊姊,世上沒有比你更美的人兒了。你放心,我一定會陪你一同回大越去的。」他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尹獨行助他闔上棺蓋,扶他回到小院。
  楚瀚望向門外,低聲道:「天亮了,我的影子走啦。」說完雙手抱頭,緩緩倒在炕上。自從他將百里緞從死亡邊緣救回之後,她的身子便十分羸弱,命若懸絲,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真會失去這個如影隨形、貼心知意的身邊人。如今她走了,楚瀚感到半個自己也已隨她而去。如果自己還有許多時日可活,那剩下來的日子已變得十分簡單:當他了卻在京城的責任後,便要帶百里緞的棺木回去大越,找個好地方將她埋葬了,在她的墓旁陪伴她一世。
  
  第七十四章 惡貫滿盈
  
  之後數日,楚瀚終日躺在炕上,頭腦昏沉,時睡時醒,無心飲食,也甚少起身。尹獨行請了徐奧來替他包紮傷口,自己也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楚瀚身上的傷勢並不重,內心所受的打擊卻沉痛無比,幾乎將他徹底擊潰。他見到尹獨行守在自己身旁,偶爾也會想起紅倌,想起尹獨行的喪妻之痛,但兩人絕口不提關於紅倌和百里緞的事。尹獨行不時談談他的生意,談談京城瑣事,楚瀚則陷入一片沉默,往往整日都不發一言。
  這日尹獨行買了酒肉回來,想讓楚瀚吃頓好的,一入門,便見一個漢子坐在門坎上,一柄長劍橫放膝頭,殺氣逼人。楚瀚倚窗而坐,神色木然。
  尹獨行心頭一緊,知道這漢子絕非常人,定是武林高手一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跨入屋中,將酒菜放入廚下,來到門口,靜觀待變。
  但見那漢子鬚髯滿面,劍眉虎目,相貌威嚴。他冷然瞪視著楚瀚,沉聲說道:「我聽人說,京城有個幫汪直辦事的走狗,名叫汪一貴,冤害了無數正直大臣。我還聽說,此人向青幫索賄不成,竟出手血洗青幫成幫主一家。我從未想過,這汪一貴竟然便是你。楚瀚,這些惡事真的都是你幹的?」
  楚瀚仍舊木然望著窗外,沒有言語。
  漢子拔劍而起,歎道:「楚瀚,我真沒想到你會走到今日這地步!我傳你武功,豈是為了讓你去幹這些傷天害理之事!」語畢長劍遞出,直指楚瀚咽喉。
  尹獨行大驚,叫道:「住手!」快步衝上,攔在楚瀚身前。那漢子不願濫殺無辜,這劍便停在半空,剛剛觸及尹獨行胸口衣衫。
  楚瀚語音平靜,搖頭道:「尹大哥,你讓他殺了我吧。能死在虎俠劍下,我這一生也算值了。」
  尹獨行一怔,望著王鳳祥,脫口道:「你……你就是虎俠王鳳祥!」他自曾聽聞虎俠的大名,知道他手下專殺大奸大惡,如今他特地來殺楚瀚,情勢似已無可挽回了。尹獨行雖懂得一些拳腳刀劍,但心知自己這些三腳貓的把式,在虎俠眼中自是不值一哂,只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王鳳祥向尹獨行瞪視,喝道:「你是何人?快讓開了!」
  尹獨行念頭急轉,知道自己絕不能讓楚瀚死在虎俠劍下,留下惡名。他沉住氣,說道:「王大俠,我是楚瀚的結義兄弟尹獨行,是個珠寶商人。」他回頭望了楚瀚一眼,說道,「我兄弟摯愛的女子剛剛死去,他原是不想活了。」他轉回頭,凝望著虎俠,誠懇地道,「我無力阻止你殺死他。但我想請大俠聽我一言,聽過之後,要不要殺他,再請大俠決定吧。」
  王鳳祥將劍收回,說道:「楚瀚往年曾替我照顧愛女,並曾救過我愛女之命。我對他雖心懷感恩,卻也不能坐視他作惡多端,滿手血腥。你有什麼話,快快說出!」
  尹獨行吸了一口氣,說道:「我結識楚瀚,已有十多年了。他原是個流落京城街頭的乞兒,被三家村胡家收養後,練成了一身飛技。之後收養他的胡星夜身亡,他流落京城,入過廠獄,之後又被送入宮中服役,在梁芳手下辦事。」
  王鳳祥點頭道:「這些我都知道。身世艱難非他獨有,難道因此便可任意為惡?」尹獨行道:「自然不是。楚瀚是有苦衷的。你見到他時,應是他被迫離京的那段時日。即使在那時,他心地仍舊純善正直。你可知他為何離京?」虎俠搖了搖頭。
  尹獨行道:「他是為了保住被萬貴妃迫害的紀淑妃和剛出生的小皇子。」
  王鳳祥「啊」了一聲,說道:「便是當今太子嗎?」尹獨行點頭道:「正是。當時萬貴妃派人來殺死小皇子,楚瀚恰好見到,一念仁慈,出手救了這對母子,相助掩藏。後來錦衣衛逼得極緊,他只好求助於懷恩公公出面保護。懷恩厭惡他身為梁芳爪牙,逼他離京,因此他那幾年才不得不在外遊蕩。」
  王鳳祥點了點頭,說道:「你說下去。」
  尹獨行道:「他之後為何會回到京城,也是受人所迫。太監汪直以紀淑妃和小皇子的性命為要挾,逼他回京,為自己效命。楚瀚原也不想屈服,但顧念小皇子的安危,又發現了自己的身世,才委屈跟隨汪直辦事。」
  王鳳祥道:「汪直這人同樣該殺。我下一個便要去找他。這人奸惡殘忍,楚瀚甘心為之所用,助紂為虐,豈可饒恕?」
  尹獨行道:「楚瀚甘心為汪直做事,一來是為了維護太子,二來則是因為……因為汪直乃是他的生身父親。」
  王鳳祥聽了,也不禁一怔,說道:「當真?」尹獨行道:「正是。汪直和楚瀚,都是廣西大籐峽瑤人,多年前一起被明軍俘虜回京,汪直淨身入宮,楚瀚則成了孤兒,流落街頭。楚瀚一心保護太子,為了維持在京中的勢力,與萬貴妃抗衡,只能昧著良心依附汪直,替他辦事。楚瀚身居高位,卻一貧如洗,積蓄全無,便是因為他將錢財全都分散給了受冤、受害者的家屬。你說他殘忍無情,我卻知道他這幾年是委屈求全,顧全大局。」
  楚瀚再也無法聽下去,雙手掩面,說道:「王大俠,我在西廠幹下的惡事多如牛毛,早該自殺以謝世人。今日你殺了我,對我自是解脫。我對人世早已無所眷戀,只唯獨掛心太子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