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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節

  楚瀚道:「不能做,是因為太子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要你傷害我的朋友。而且太子乃是當今皇上的兒子,未來的皇帝。你想想,迷害皇帝的兒子,可不是件小事,你去幹這事不但犯險,搞不好還得賠上性命。李孜省哄騙你去迷害太子,不管成功失敗,你都拿不到血翠杉,這不是做了冤大頭了嗎?」他知道大祭師是邊陲蠻荒之人,大明皇帝是愚是賢,對他自是不關痛養,因此也不用什麼家國大義去勸喻他,只跟他說最實際的考慮。
  大祭師聽了,一拍大腿,說道:「你說得不錯!好,我這便去問問李孜省,他到底有沒有血翠杉。若是沒有,那就啥都別談!這小子若真敢欺騙我,我定要讓他好看!」又道,「楚瀚,你是個講義氣的,當年你在靛海中本來可以逃走,卻還是乖乖回來,跟我去苗族受罰。天下像你這麼講義氣的人,實在少見!別人的話我不信,你的話我一定聽。」楚瀚聽了,也只能苦笑,說道:「承蒙大祭師看得起,楚瀚受寵若驚。」
  當夜,楚瀚偷偷潛入東裕庫地窖,查看血翠杉是否仍藏在裡面。他已有許多年沒有來過此地了,但見各處灰塵堆積,各種寶物也少了許多,想來梁芳這幾年並沒閒著,仍不斷將寶庫中的事物一一搬走。他啟動機關,用鑰匙打開了地窖入口,進入地窖探視,見到漢武龍紋屏風和那段血翠杉都仍在原處,並未被移動過,這才放下了心,暗想:「將血翠杉留在此地,應當比帶回磚塔胡同安全。我的住處太過明顯,地底密室只設下少數機關,未必能阻擋外人闖入。這間密室雖在皇宮之中,但沒有人知道,當是最隱密的場所。」便又鎖上地窖,悄悄離去。
  次日,梁芳又來催促李孜省,李孜省被他煩得受不了,便帶他一起來見大祭師,想請問他何時可以出手。兩人來到小院落,但見大祭師正和一人飲酒談笑,勾肩搭背,神態親密,相談甚歡,定睛一看,這人竟然便是西廠的楚瀚!
  李孜省和梁芳兩個都看傻了眼,猜不出楚瀚怎能跟這神秘恐怖的蛇族大祭師有這等交情!一時呆在當地,更說不出話來。
  大祭師見到李孜省和梁芳二人,醜臉一沉,說道:「姓李的傢伙,你老實說,血翠杉在哪兒?」
  李孜省連忙道:「血翠杉是天下神物,收藏在皇宮最隱秘的地方。一旦大事成功,小人便會奏請主上,將那神物取出來交給您,當作謝禮。」
  大祭師聽他言語,跟楚瀚所說一模一樣,心中更加懷疑,重重地哼了一聲,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梁芳和李孜省對大祭師敬畏之至,見他發惱,都不禁戰慄,躬著身子,低下頭不敢直視。大祭師又哼了一聲,兩人連忙應道:「是,是!」大祭師哈了一聲,兩人又連忙道:「是,是!」
  楚瀚見梁芳和李孜省被嚇成這等模樣,不禁露出微笑。大祭師向他眨眨眼,一拍茶几,厲聲道:「蛇王笛乃是神聖之物,豈能輕易施用?你想哄騙我,讓我做冤大頭,我可沒那麼蠢!」說完得意地向楚瀚望了一眼,楚瀚向他微微點頭,意是讚許。
  大祭師一揮手,說道:「我限你們三日之內,拿血翠杉來給我看。我若見不到血翠杉,立即便拍拍屁股走人!好了,你們兩個,這就給我滾出去!」李孜省和梁芳連聲應諾,狼狽退去。
  楚瀚等二人走後,連聲讚道:「幹得好!大祭師,你隨便發個脾氣,就把他們嚇得連滾帶爬,當真厲害得很。」大祭師甚是高興,扮個鬼臉,拍手笑道:「你說得對。蛇族大祭師最重儀貌威嚴,他們害怕我,原也是應該的。」
  楚瀚回想起自己初見大祭師時,火光閃爍下,只見一張鬼怪般的醜臉隔著柵欄望向自己,那情景即使現在想起來,也頗讓人毛骨悚然;至於蛇王笛和蛇夫們驅使的蛇群,就更讓人心驚肉跳了。他當下說道:「幸好這兩人都挺識趣,知道你的厲害。」
  三日之後,李孜省和梁芳果然變不出血翠杉來,大祭師大發脾氣,狠狠罵了二人一頓,立即率領族人離開京城。楚瀚送蛇族一行人來到大運河邊上,等候乘坐南下的船。他與大祭師握手道別,依依不捨。臨別之際,楚瀚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大祭師,當年你送我去巫族,是因為我弄丟了從蛇洞取來的木盒子。我最近才發現,那木盒子已被帶進了京城。」
  大祭師眼睛一亮,連忙問道:「當真?在哪裡?」楚瀚道:「我只知道是被萬貴妃拿去了。我花了不少力氣尋找,卻尚未能探出那木盒子的下落。」大祭師問道:「萬貴妃是誰?」楚瀚道:「就是那太監梁芳的主子,也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李孜省請你去迷惑太子,就是萬貴妃的主意。」大祭師皺起眉頭,說道:「難怪那李孜省問了我那麼多關於下蠱的事情。」
  楚瀚心中一跳,忙問道:「他問了你什麼?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
  大祭師道:「他問我怎麼下蠱。我又不是巫族的人,對蠱不過是一知半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若知道怎麼施蠱,當初又何必這麼害怕那木盒兒?」又道,「你當年毀去了巫族的蠱種,巫王都一一重新培養煉製出來了,唯有這萬蟲嚙心蠱她無法煉製。她花了不少時間,到處尋訪萬蟲嚙心蠱的蠱種,聽說有一部分被一個什麼叫百花仙子的女子奪去了,但這女子很不好找,巫王始終沒找到她。巫王若知道那木盒兒被帶到京城,一定會親身趕來取回。我得趕緊去通知她。」
  楚瀚極想詢問如今巫王究竟是誰,當初彩和咪縍兩姊妹激烈爭奪巫王之位,不知最後是誰勝出。但他當時偷走巫王和彩的蠱種,引起巫族內鬥,自相殘殺,情況甚是慘烈,大祭師雖讚歎他厲害,但巫族和蛇族世代聯姻,唇齒相依,大祭師想來也不會真的願意見到巫族流血受創。楚瀚對巫族仍舊十分忌憚,心想最好少提此事,便沒有開口相問,只道:「我若能找到那木盒子,一定好好保存,歸還給巫王。」大祭師道:「如此多謝你了。」便向他告別,上船而去。
  楚瀚站在岸邊,望著大祭師等人漸漸離去的船影,心想:「十多年前,我和百里緞在靛海中掙扎逃亡,拚死逃脫大祭師的魔掌;豈知十多年之後,我和大祭師竟會成為好友,不但一起把酒言歡,還說服了他不要傷害太子。世事奇奧,當真不可思議。」
  楚瀚送走了大祭師,心中甚是輕鬆得意,回到家時,卻見百里緞神色凝肅,說道:「尹大哥送了急信來,要你立即去龍游一趟。」
  楚瀚感到一陣不祥,立即出門,百里緞怕他出事,也跟著去了。二人連夜趕到浙江龍游,來到尹家門口時,但見門口掛著黑布,楚瀚心知不好。他闖入門中,見到尹獨行獨坐在大堂上,臉色雪白,雙眼紅腫。楚瀚直衝到他身前,尹獨行低下頭,眼淚雙垂,啞著聲道:「紅倌死啦。難產,是兩日前的事。」
  楚瀚如遭雷擊,呆在當地,一股深沉的痛楚湧上心頭,喃喃道:「紅倌死了!紅倌死了!」
  尹獨行抱頭哭道:「紅倌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楚瀚見他傷痛欲絕,心中悲痛也如洪水傾瀉一般,再也難以壓抑,上前緊緊抱住了他,兩個好友相擁痛哭。
  此後數日,尹家忙著辦紅倌的喪事。楚瀚感到整個人都如掏空了一般,呆呆地坐在角落,誰也不理,一句話也不說。直到喪事辦完,他才恍恍惚惚地來到紅倌的墳前,見到墓碑上寫著「尹府榮氏之靈」,連紅倌兩個字也未曾出現。
  紅倌何許人也?時至今日,早已無人記得。當年紅冠京城的刀馬旦,女扮男裝傲視戲曲界的奇人,不足以述說紅倌傳奇的一生。楚瀚心中記得的仍是那個十五六歲時的紅倌,身負驚人藝業,面容俊俏,舉止瀟灑,性情爽朗,背地裡卻是個孤苦而又高傲的少女,心底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無法忘記她窗外那株夜來香迷人的香味,她的軟語膩愛,她的豪爽嬌癡,和那許許多多與她共度的夜晚。這是他記憶中永遠不會褪色的一段美好時光,也或許是他心中僅存的一段美好時光。
  他這一生眼望著過去美好的記憶逐漸轉化成痛苦:可喜的小妹子胡鶯成了嘮叨苦恨的怨婦;三家村舊時的藏寶窟變成一片觸目驚心的廢墟;父親汪直兇惡奸狠,母親紀淑妃被迫自盡;百里緞淪為殘廢;胡月夜和上官無嫣自私陰險的面孔……但他知道無論這世間的人、事、物有多麼醜惡,他都得撐下去,為了太子,為了對得起母親的在天之靈,他仍得回去京城,回去替汪直辦事,主掌西廠。
  想到此處,他不禁崩潰痛哭起來,如果紅倌還在世上該有多好!即使她不在自己身邊,即使自己此生再也見不到她,只要知道她活著並且活得很好,對他來說都是莫大的安慰。為什麼世間美好的事物都得如此殘酷地經歷成住壞空,為什麼世間萬物終歸無常?
  不知何時,尹獨行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默然不語。兩人靜了許久,尹獨行才道:「十多年前,你們在京城的往事,我都知道了。她走前要我轉話給你,說她不曾忘記你當年為她摘采夜來香的情誼。」
  楚瀚聽了,心痛如裂,掩面泣道:「她不該對你說這些。」
  尹獨行搖頭道:「不,她該說。我是她丈夫,我從不介意她的出身,又怎會介意她的過去?」他閉上眼睛,說道,「我只道世間沒人能明白我為何如此重視她。如今她走了,我反倒慶幸世上還有你,只有你能完全明白我心中的悲痛。」
  楚瀚感到一顆心如同被撕裂了一般,伸手緊緊握住尹獨行的手,泣不成聲。良久,他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抹去眼淚,抬頭再望了紅倌的墓碑最後一眼,說道:「大哥,我該去了。」尹獨行歎了口氣,說道:「我送你一程。」
  尹獨行直送楚瀚到了鎮外,望著他上馬而去。此時已是傍晚,尹獨行望見暮色中,野地裡,一騎正癡癡地等候著。黑馬上的黑衣乘客戴著帽,蒙著面,見到楚瀚縱馬馳過,便緩緩在後跟上。尹獨行歎了口長氣,他知道那是百里緞,楚瀚的「影子」。
  尹獨行明白,儘管楚瀚如今已是威風八面的西廠副指揮使,統領西廠,掌控生殺,但他心中的苦悶無奈卻只有日益加重,若非有百里緞跟在他身邊,他只怕老早便要自戕了。
  
  第七十二章 挑釁青幫
  
  楚瀚回到京城後,低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多久,他收到汪直傳回緊急命令,告知其心腹兵部尚書王越秘密傳訊至宣府,說尚書董方、薛遠和侍郎滕昭、程萬里等人秘密上書皇帝詆毀自己,要楚瀚設法冤害他們,將他們逮捕,下入西廠廠獄嚴刑拷問。
  楚瀚感到意興闌珊,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照汪直的指示去做,陷害了這幾個正直敢言之士,下入廠獄拷打一番,捏造幾份口供,分別判了罷黜、貶官、流放等罪名。一時西廠氣焰又起,朝中大臣原本便懼於汪直的威勢,此刻知道他即使人不在京城,但眼線爪牙仍多,皆噤不敢言。
  這日晚間,楚瀚潛入宮中探望太子。太子見到他來,似乎並不很高興,只淡淡地道:「你來了。」
  楚瀚見他臉色不豫,問道:「殿下,今日身子可有什麼不適嗎?」
  太子這時已有十三歲,舉止言談已如大人一般了。他直望著楚瀚,眼神滿是威嚴,沉聲說道:「今日謝師傅跟我講課時,說他的好友董方被西廠陷害,下獄拷問,更被判刑流放邊疆。你說,這是真的嗎?」
  楚瀚一聽,背上冒出冷汗,低頭說道:「確有……此事。」
  太子神色又是憤怒,又是不解,說道:「瀚哥哥,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汪直這人囂張跋扈,我不懂父皇為何如此信任他,對他言聽計從,還派他出去邊疆領兵征戰!像汪直這樣的奸佞之徒,你為何要替他辦事,助紂為虐?」
  楚瀚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他怎能告訴太子,今日的太子之位,全是靠了汪直的勢力才得以保住?如果沒有汪直,沒有楚瀚替汪直辦事,萬貴妃老早便將他這個太子廢掉了。這些話他當然不能說出,也不能期待太子明白這場宮廷鬥爭背後的暗潮洶湧,便又閉上了嘴,低頭不答。
  黑貓小影子睡在角落暖爐旁的坐墊上,它似乎能感受到兩人之間緊繃的情勢,抬頭望向楚瀚,目光中帶著深沉的哀傷眷戀。它較之前又老了一些,近來已很少離開太子的臥房。它想跳下地,來到楚瀚身邊,卻已沒有力氣移動,仍舊躺在那兒。
  太子甚是激動,轉過身去,背對著楚瀚,說道:「你今後不要再來見我了。」
  楚瀚瞥見太子臉上厭惡鄙夷的神色,不禁心痛如絞,忽然想起太子還是嬰兒之時,自己整日保抱哺餵他的情景;及至他五六歲時,自己常常讓他坐在肩頭,帶他出宮遊玩的種種往事。但現在太子已不是孩子了,他已經懂事了,開始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麼陰暗卑污,多麼傷天害理,罪大惡極……
  這些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楚瀚倏然驚覺,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形象已全然毀壞了,不論時光如何移轉,太子往後都將認定他是和汪直一樣的殘忍奸險之徒,這一切都已無法挽回。楚瀚咬著牙關,低聲說道:「謹遵殿下之命。」悄然退出,離開仁壽宮時,眼中已噙滿了淚水。
  小影子忽然跳下坐墊,想追上楚瀚,但楚瀚卻已去得遠了。小影子坐在窗口,向窗外觀望了許久。太子不悅地道:「不用等了!他不會再回來的。」小影子聽了,回頭望向太子,慢慢走回坐墊,重新睡下了。
  紅倌之死,已讓楚瀚低沉沮喪,但太子對他的不諒解,才是對他最沉重的打擊。百里緞從未見過他如此郁落痛苦,只能盡量陪伴在他身邊,不斷對他道:「總有一日,太子會明白你的苦心的。總有一日,你會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