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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節

  這時小影子已是一隻十五歲的老貓了,黑毛中夾雜了不少白毛,眼眶和鼻頭也開始出現斑紋。它在宮中飲食充裕,不必自己去捕捉老鼠飛鳥,體型逐漸肥胖起來,不再是當年那精瘦靈活、矯捷凶悍的守衛。它仍舊跟太子住在一起,陪伴太子起居讀書,整日睡在暖爐之旁,懶怠行動。楚瀚每次見到小影子,心頭都不禁又是溫暖,又是感慨。許多次他伸手搔著小影子的頭頸,低歎道:「小影子,太子一天天地長大,你我卻一天天地衰老啦。」
  在太子十二歲生日那夜,楚瀚來到宮中為太子祝壽,兩人暢聊了大半夜。太子娓娓談起他認為如何才能成為一個明君,如何才能使朝政清明,百姓安樂,說得頭頭是道,楚瀚深受感動,感覺太子已然成熟。次日他便將藏在自己磚塔胡同密室中的紫霞龍目水晶帶入宮中,雙手捧著,呈上給太子,問道:「殿下可記得這個水晶嗎?」
  太子望著水晶當中變幻不定的色彩,點了點頭,說道:「許多年前的一個晚上,你曾叫醒我,給我看這個水晶球。你要我仔細瞧,仔細聽。」楚瀚點點頭,說道:「正是。當時殿下說見到了許多人,他們都笑得很開心。」太子抬起頭,說道:「不錯,我都記得。瀚哥哥,這究竟是什麼?」
  楚瀚道:「這件神物,是一代神卜仝寅老先生交給我的。這水晶具有預卜吉凶禍福的神力,亂世時為卜者所懷藏,代代相傳;天下太平時,則應由天子所有。仝老先生讓我好好收藏,等時機到了,便將之送入皇宮,靜待明君。」說著將水晶遞過去給太子。
  太子有些猶疑,伸手接過了,雙手捧著水晶球,但見水晶中間的色彩頓時轉為一片光明的青色,太子微微吃驚,說道:「裡頭的顏色變了!」
  楚瀚露出笑容,說道:「那是因為殿下心地清淨純善,水晶才會轉為青色。仝老先生曾告訴我,心存惡念者碰觸水晶,水晶便會轉為赤色;心存善念者碰觸它時,便會轉為青色。」
  太子捧著水晶,吸了一口氣,說道:「這果然是件寶物。我一定日日來碰觸這水晶,檢視我的心地是否時時清淨純善。」楚瀚聽了,心中大喜,暗想:「泓兒能有此心,將來必定是個明君!」
  這幾年下來,太子年紀漸長,楚瀚自己的閱歷也增長了許多。他盡心盡力護持太子,不再僅只出於他對於泓兒本身的鍾愛,或是出於保護同母異父兄弟的私心,甚至不只是為了安慰亡母的在天之靈。他親眼見到成化皇帝昏庸糊塗的後果,讓大明朝政敗壞,大臣慄慄自危,百姓民不聊生,跟他曾親眼目睹的大越國的朝政實是天差地遠。大明需要一個好皇帝,而他深信太子稟性仁慈,聰明正直,一定會成為一位出色的好皇帝。他的心意愈來愈堅定,無論有多少阻礙困難,無論得付出多少代價,他都要讓太子順利登基,成為天子,扭轉眼下烏煙瘴氣的世局。
  楚瀚擔心萬貴妃在暗中謀劃傷害太子,便開始監視柳家,以防他們設下什麼陰謀。他暗中探察得知,萬貴妃仍不斷催逼柳家幫她取得血翠杉,只是柳子俊不敢直接向楚瀚下手。他們並不知道楚瀚手中所有的血翠杉,乃是他在靛海的密林中意外尋得,只道他懷有的便是那塊明軍從大籐瑤族奪來、天下獨一無二的血翠杉。他們自然不知,瑤族的血翠杉被獻入宮後,便收在東裕庫中,無人聞問;之後又被紀淑妃和胡星夜藏入東裕庫地底的密室裡。如今胡星夜死去已久,紀淑妃也已去世,密室的鑰匙被楚瀚取了去,天下便只有他知道那塊血翠杉收藏在何處,也只有他能夠進入那間仍藏有漢武龍紋屏風和血翠杉的密室。至於萬貴妃為何急於找到血翠杉,楚瀚卻一直未能探出,猜想她多半是想用血翠杉來延年益壽,防病袪毒一類。
  這天夜裡,百里緞舊傷發作,左腿疼痛難忍,在床上呻吟反側,痛苦不堪。楚瀚連忙讓她服止痛藥物,替她按摩穴道,卻毫無幫助。他無法可施,忽然想起血翠杉,趕緊從頸中取出那段奇木,放在百里緞的鼻邊。百里緞聞嗅著血翠杉的奇香,呼吸才漸漸平緩下來,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她睜開眼睛,說道:「我好得多了,謝謝你。」
  楚瀚心中不忍,將血翠杉掛在她的頸中,說道:「你隨身戴著吧。」
  百里緞連連搖頭,將神木取下還給他,說道:「不,你留著。這就是血翠杉,是嗎?當年在靛海的巨穴之中,我被蜈蚣咬傷,險些死去,你給我聞的,就是這個麼?」楚瀚道:「正是。」
  百里緞問道:「你是從哪兒找到這事物的?」楚瀚便將自己被大祭師的毒箭射傷,幾乎死在叢林之中,卻忽然聞到奇香,感覺背後的樹幹微暖,如有體溫,伸手折下一段樹枝,又如中雷擊昏去等情行說了。
  百里緞細心而聽,聽完之後,輕輕說道:「當時我在你身邊,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些事情。」
  楚瀚伸手摟著她瘦弱的身子,說道:「我卻記得很清楚。我昏過去後,瑤族獵人出現,你向他們下跪,求他們救我性命,他們才肯帶我回去他們的村落醫治。不然即使有血翠杉,我一條命也不免送在那叢林之中了。」
  百里緞淡淡一笑,說道:「是你命大,讓他們見到了你背後的刺青,認出你是他們族人。不然他們那麼仇恨漢人,原本打算不救你的。」
  兩人一聊起靛海、瑤族和大越國中的種種往事,心頭便都充滿了溫馨平和,懷念嚮往。
  百里緞忽然問道:「楚瀚,有件事情我始終沒問過你。你離開大越國後,怎會跑去苗族那兒住了這麼久?我回到京城之後,本以為你很快就會跟來,豈知兩年過去,都沒有你的消息。後來才聽人說你去了苗族巫女寨子,偷走了她們的蠱種。」
  楚瀚想起在巫族的種種往事,歎了口氣,說道:「我也是不得已的。那時我逃離大越國不久,便被大祭師捉住,要我交出我從蛇洞中偷取的事物。我找不到,為了阻止蛇族對瑤族出手報復,才不得不跟著大祭師去苗族巫王那兒請罪。」
  百里緞奇道:「你從蛇洞取了什麼?」
  楚瀚道:「你當時也在,想來沒有注意。我們從蛇洞逃出時,曾經闖入一個祭壇模樣的地方。那壇上供著幾隻盒子,我隨手取了,收在懷裡。大祭師他們不斷追殺我們,原因不是因為你殺死了蛇王,而是想奪回我偷走的盒子。」
  百里緞愈聽愈奇,她當時和楚瀚一起在靛海中狼狽逃亡,躲避蛇族的追殺,事後卻並不知道這些內情,問道:「那些盒子究竟有什麼緊要?」
  楚瀚道:「金色盒子裡裝的是蛇毒的解藥,瑤族人用盒裡的解藥救了我的性命。還有一隻銀盒子,裡面裝著一隻蟒蛇的牙齒,那是蛇族的聖物。最後一隻是木頭盒子,裡面裝著——」
  他還沒說完,百里緞忽地身子一震,猛然抬頭,接口道:「萬蟲嚙心蠱?」
  楚瀚不禁一呆,大奇道:「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百里緞臉色蒼白,過了良久,才道:「我知道。因為……我在瑤族洞屋中找到了那只木盒,並且將它帶回了京城。」
  楚瀚大驚失色,幾乎沒跳起身來,顫聲道:「你……你怎能帶著那木盒行路,卻不曾打開它?」百里緞茫然搖頭,說道:「我是很想打開那盒子,但是卻打不開。」楚瀚奇道:「怎會打不開?」百里緞皺起眉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啊。」
  楚瀚沉吟一陣,便將萬蟲嚙心蠱的種種可怖之處跟百里緞詳細說了,包括煉製此蠱之苗女的悲慘愛情故事,以及苗女死後,這蠱並未慢慢腐毀,反而力量日益增強,甚至能吸引人打開蠱盅,誘人中蠱等情;中蠱者會不時感到萬蟲嚙心,而且急速衰老,病痛不絕,直至死去,死狀慘酷。楚瀚並告知自己目睹馬山二妖中蠱的情狀,以及蠱種被百花仙子戚流芳奪去的前後。
  百里緞只聽得身子顫抖,背脊發涼,緊緊握住楚瀚的手,說道:「在瑤族那時,你總跟你族人做一道,我時時一個人獨處洞屋。有一日,我忽然聽見好似有人在呼喚我,要我去瑤洞深處尋找什麼事物。我摸黑走入洞內,在一個凹陷處找到了那只木盒子。我立即便想打開,但不知為何,盒口似乎粘住了,無論我如何使勁,也無法打開它。我不知道那盒子是做什麼的,還以為是瑤族老婆婆的藥盒,便放回了原處。後來離開大越,經過瑤族時,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木盒子,便偷偷潛入洞屋,將盒子取走,帶在身上,回往京城。一路上我不斷想打開那盒子,但始終無法成功。途中我時時覺得頭暈眼花,也不時聽見那盒子對我說話。我還道我在靛海中了什麼瘴氣,或是發了瘋。現在聽你所說,我才知道原來是盒中蠱物之故。」
  楚瀚忙問:「如今這盒子卻在何處?」百里緞低下頭,說道:「我將它交給了萬貴妃。」楚瀚大驚,問道:「你為何會交給她?她又將盒子收去了何處?」
  百里緞搖頭道:「我回到京城後,便去覲見萬貴妃。大約那盒子也有辦法對她說話,她聽完我的報告後,就問我是否有什麼特異的事物要交給她。我一心想擺脫那古怪的盒子,聽她這麼一問,便取出那盒子交了給她,也不知道她將那盒子收去了何處。」
  楚瀚心中戒慎恐懼,說道:「萬貴妃手中握有如此恐怖的毒物,絕非好事。我定要將它取出毀了。」
  百里緞低聲道:「我不知道這事物如此危險,若是知道,便不會回去瑤族取它,也不會將它交給萬貴妃了。」
  楚瀚搖頭道:「你當然不會知道。我也是在大祭師跟我述說之後,才知道這盒中藏了這麼可怕的蠱物。這蠱物能夠誘惑控制人心,厲害非常。你別多想了,讓我來處理這事。」
  百里緞點了點頭。楚瀚扶她躺下,問道:「腿還痛嗎?」百里緞閉上眼睛,微微皺眉,搖了搖頭。楚瀚摟著她,直陪伴到她入睡,才放心離去。
  他掛念萬蟲嚙心蠱的下落,從當夜開始,便每夜潛入昭德宮探尋搜索,卻始終沒有找到那木盒,也未曾聽萬貴妃或其他宮女宦官說起這件事物,心中不禁好生擔憂疑惑。
  轉眼到了四月,楚瀚想起答應過尹獨行要去浙江喝他的喜酒,便交代了京中諸事,跟著尹獨行來到浙江衢州府的龍游。平時楚瀚出京辦事,百里緞都會相隨,但他這回只是去好友喜宴祝賀,百里緞又腿傷發作,疼痛難忍,便留在京城,沒有跟去。
  龍游位於浙江中西部,是個山明水秀的小鎮,除了尹家屬於富戶外,另有十多戶都是做生意發家的。尹獨行的父親早逝,他跟著老母親住在大宅子中,本家叔叔住在緊鄰的隔壁。尹宅佔地甚廣,和尹獨行在京城的住處一般,看上去一點也不奢華,但一切建築用料都極為講究,佈置擺設也甚是雅致。
  尹獨行回家之後,忙著辦理婚事,楚瀚便一個人到左近的山水間遊玩散心。直到婚儀當日,他才回到龍游,跟著一眾賀客在堂上觀禮,著實熱鬧了一番。到得晚間,尹家大開筵席,新郎新娘出來見客敬酒。
  楚瀚坐在席間喝著酒,一抬頭間,但見尹獨行扶著一個少婦走出堂來。少婦做新嫁裝扮,俏麗大方,但楚瀚一見到她的臉面,卻如遭雷擊,呆在當地,眼光再也無法離開。他再也想不到,尹獨行的新娘子竟是多年不見的紅倌!
  尹獨行滿面春風,興高采烈地招呼親友客人。他攬著新婚妻子來到楚瀚面前時,楚瀚勉強恢復鎮定,但仍垂下眼,不敢去看紅倌的臉。
  尹獨行拍著他的肩,笑道:「兄弟,這是你大嫂。娘子,這是我的結拜兄弟楚瀚,我跟你提起過許多次了,你們快見見。」
  楚瀚生硬地向紅倌招呼了,恰巧又有別的客人上來祝賀,他便藉機走開了去。
  楚瀚無法壓抑心頭激動,儘管紅倌成了至交的妻子,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去找她,就如十多年前他曾耐心等候紅倌唱完戲、喝完酒後回家一般。他留在尹家耐心地等候,直到喜宴結束後五日,他才找著機會,見到紅倌在後院指揮家丁種花樹。楚瀚站在後院的洞門邊,悄然觀望,但見紅倌種的花樹正是夜來香,一時不禁癡了。
  紅倌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轉頭望去,見到了他,微微一呆,對家丁道:「種好之後,別忘了澆水施肥。」便往庭院外走去。楚瀚悄悄跟上,隨她來到大宅西側園林之中,安靜無人之處。紅倌停步回身,兩人站在一株開得燦爛的小花白碧桃樹下,面對著面,一時都沒有言語。
  楚瀚望著她俊秀的臉龐,臉上那抹爽朗之氣仍舊如此熟悉,然而她的人卻已離自己如此遙遠。他忍不住紅了眼眶,低喚道:「紅倌!」
  紅倌聽出他語音中的眷戀愛惜,心中不禁也跟著一酸,低聲道:「小瀚子,你變了好多,我幾乎認不出你啦。」
  楚瀚問道:「你都好嗎?」紅倌撇嘴一笑,說道:「我好得很。」楚瀚問道:「過去幾年呢?」
  紅倌轉開目光,望向遠方,沒有回答。楚瀚道:「告訴我。」
  紅倌靜了一陣,才道:「自你走後,我的日子便不好過了,麻煩一樁接著一樁來。榮大爺應付不來,又不敢真賣了我,便收拾包袱,拉了班子去天津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