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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節

  碧心見母子平安,這才鬆了一口氣,抱著初生的嬰兒出來給楚瀚看,說道:「恭喜官人!是個健康的男娃娃。」
  楚瀚整夜聽著胡鶯的呻吟慘呼,只覺頭痛欲裂,心思不知已飛去了何處。直到碧心抱著嬰兒出來對他說話,才從沉思中驚醒,勉強笑了笑,接過襁褓,低頭望向這個初生嬰兒,驀然想起了泓兒剛出世時的情景,繼而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泓兒出生時,紀淑妃朝不保夕,擔驚受怕;而自己在瑤族出生時,汪直和娘娘這對小夫妻想必也曾十分欣喜。然而不久之後,大籐瑤族便遭漢軍擊破,一家三口一齊被俘虜上京,各自淪為宦官、宮女、乞兒,骨肉分離,命運乖舛。汪直當年望向初生的兒子時,想必也曾滿心歡喜疼愛,但時勢變遷之後,剩下的便只有滿腔的悲憤仇痛了吧?然而眼前這個嬰兒呢?他是否也出生得不是時候,也將帶給爹娘無盡的擔憂煩惱,是否也得經歷跟他爹爹爺爺一樣的折磨苦痛?
  他望著自己的兒子,心中思緒混亂,但聽碧心問道:「官人,孩子叫什麼名兒?」
  楚瀚想也不想便道:「姓楚,單名一個越字。」他老早下定決心,不認汪直為父,也不認自己姓汪。楚是他的名字而非姓,但借用來當姓,也比姓汪好上百倍。至於「越」字,自是因為他魂縈夢牽,無時無刻不想著要與百里緞一起回去大越,始終放不下這個看似容易,卻遠在天邊的夢想。
  胡鶯在房中聽見了,不知道是「越國」的越,只道是「月亮」的月,皺起眉頭,掀開床簾,高聲質問道:「為什麼要叫楚月?」
  楚瀚沒有回答。在他心底深處,暗暗希望有一日這孩子能完成自己的心願,遠離京城,回到瑤族,或遠赴大越,過著平靜快活的日子。但這番心思胡鶯又怎會明白?
  胡鶯見他不答,冷笑道:「哼,我知道了。『月』定是你那姘頭的名字,是不是?你那姘頭是個殘廢,生不出孩子,你便想用我的孩子代替,是不是?你說啊!」
  楚瀚聽她言語辱及百里緞,臉色一沉,將襁褓交還給碧心,站起身來。
  胡鶯見他不吭聲,心中更怒,大聲嚷道:「你那姘頭瘸了腿,廢了胳膊,你卻疼愛她如寶貝一般。我可是好手好腳的,也沒見你多關照我一些?我可是替你生了個兒子的正妻啊!我替你懷胎十月,痛得死去活來,才生下這小崽子,也不見你有半點感激!我的命好苦啊!」
  楚瀚聽她又要發作,也不爭辯,逕自出屋而去,穿過清晨的薄霧,往磚塔胡同走去,身後胡鶯在屋中摔物哭鬧之聲漸漸不復可聞。
  胡鶯見楚瀚態度冷淡依舊,心中怒不可遏。她原本以為生下個男孩兒,可以借此牢牢捉住丈夫的心,但楚瀚顯然對這兒子沒有什麼興趣,此後仍舊極少回家,每夜都在磚塔胡同度過。胡鶯日日不是以淚洗面,就是大發脾氣,身邊兩個婢女都被她打罵怕了,一個偷偷溜走,一個整日躲在廚房不敢出來。幸而碧心往年曾待在宮中許久,跟隨楚瀚也有一段時日,年紀又大些,胡鶯不敢對她太凶,她便在胡鶯這邊住下,一手保抱哺喂楚越,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可憐早產嬰兒才存活下來了。
  這日胡鶯又在家中哭鬧,但聽家丁報道:「舅爺來了。」
  胡鶯忙迎出去,果見是三哥胡鷗來了。她見到親哥哥,不免又是一番哭訴埋怨。胡鷗這回入京,原本是打算來向妹妹借錢的,無心聽她哭訴家務事,但又擔心楚瀚若真撇下妹妹不管,自己也斷了財源,只好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我說妹子,人都說他以前入過宮,做過公公。你可確定他不是公公?」
  胡鶯抹去眼淚,噘起嘴道:「我怎麼知道?他又不常來我這兒,平日老住在他姘頭那兒,偶爾回家來睡,也死人一般的,半聲也不吭。」
  胡鷗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可確定他不是公公?若是公公,這孩子又是誰的?」胡鶯臉上一紅,說道:「哥哥莫胡說八道,你這麼說,可不是罵我不規矩嗎?」
  胡鷗怕傷害妹妹名譽,倒也不敢出去亂說這件事。但這念頭從此在胡鶯心頭生了根,不時脫口罵楚瀚是個「沒種的」,說他不能盡人夫之道云云,街坊鄰居聽見了,都議論紛紛。胡鶯愈說愈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乾脆大吵大嚷要跟楚瀚分開,出去另尋歸宿。
  楚瀚聽她鬧得不成話,這日終於回家看看。還沒進屋,便聽房中傳出一男一女的笑聲,從窗中望進去,見到胡鶯和一個男子衣衫不整地相擁在床,仔細一瞧,那男子不是別人,竟然便是柳子俊!原來兩人私通已久,因楚瀚極少回家,近日兩人更是打得火熱,公然同住,毫不遮掩。
  楚瀚正要離開,但聽柳子俊道:「親親小鶯鶯,我說那物事,你到底找到了沒有?」楚瀚心中一凜,便留在窗外偷聽。
  胡鶯不耐煩地道:「你老問這件事情,難道你心裡就只掛著那什麼血翠杉,一點也不關心我?」楚瀚聽他提起血翠杉,更是專注而聽。
  柳子俊伸臂摟著胡鶯,哄道:「我的傻鶯鶯,我當然關心你,才處處幫著你哪。」胡鶯慍道:「你哪裡幫著我了?」柳子俊道:「我幫你的忙可大了。如果不是我,楚瀚怎會回家鄉娶你?」胡鶯奇道:「這話怎麼說?」
  柳子俊洋洋得意,說道:「我對那小子的心思摸得太清楚了。我讓上官無邊替你傳話,叫那小子回家鄉娶你,他果然便乖乖上當了。怎麼,你現在都成了他老婆了,還替他生了個兒子,他竟然一點也不顧你?在這家中,總有你說句話的餘地吧?」
  聽了這話,胡鶯氣不打一處來,又罵又哭地發了一頓牢騷,最後道:「那死鬼哪裡管我了?他只顧著他那姘頭,根本不當我一回事!我平日要見他一面都難,更別說從他身上偷走那東西了!」
  柳子俊一聽,頓時坐起身,眼睛發光,說道:「這麼說來,你當真見過那事物?那事物確實在他身上?」
  胡鶯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頸子上老戴著一小段木頭,從來也不取下來。那勞什子就是什麼血翠杉嗎?我瞧也沒什麼了不起。」
  柳子俊大感興趣,詳細問了那段木頭的形狀顏色,興奮地搓著手,問道:「好親親,你真看過那東西?真的在他身上?那可是無價之寶哪!我老早就猜到,這小子出手取了藏在皇宮中的這件寶物,從來沒讓人知道,現在可終於露出餡兒了。親親小鶯鶯,你能拿到嗎?或許趁他睡著的時候?」
  胡鶯搖頭道:「他根本不在這兒睡,我哪能趁他睡著時下手啊?」
  柳子俊沉吟道:「暗來不行,咱們便來明的。反正你們早已撕破臉了,沒什麼好顧忌的。他不認你,總該認親生兒子吧?不如我們用那……叫什麼來著,是了,楚越,去威脅他?」
  胡鶯搖頭道:「他對那小崽子連看都不看一眼,半點也不關心。」柳子俊道:「再不關心,也是自己的種,血濃於水,他總不會願意見到自己的親骨肉枉死夭折吧?」
  胡鶯聽他對自己的親子說出「枉死夭折」這等言語,竟然並不心疼或惱怒,卻笑嘻嘻地道:「這招或許有用,我反正也討厭那小崽子整日哭個不停。你若能用那小崽子逼他交出東西,儘管去幹,好處別忘了分我一份!」
  楚瀚不惱怒二人私通,卻無法坐視二人密謀利用無辜的嬰兒來令自己就範,他咬牙心想:「原來柳子俊一心想要的,仍是血翠杉!他騙我娶了胡鶯,害我還不夠深,現在竟想用我的兒子威脅我!總有一日我要教他知道厲害!」
  他又聽了一陣,見兩人開始風言風語起來,便悄然離開窗邊。他立即去找碧心,讓她帶了楚越搬到自己舊居住下,吩咐她不要再回去胡鶯那邊。
  過了幾日,胡鶯來吵鬧討還孩子,楚瀚毫不理睬,只說已將孩子送到城外去了。其實他讓碧心帶著楚越,就住在隔壁的院子裡;磚塔胡同小院周圍的院子早已被尹獨行買下,楚瀚打通了右首的一間,跟自己的院子以暗道相通。那院子本來由尹獨行的一個老僕人假裝住著,碧心帶了孩子住進去後,老僕人便搬到門房去,讓碧心和孩子住在隱秘的主屋之中,即使孩子大聲啼哭,外面也聽不見。
  胡鶯找不到孩子,又吵著要呈堂報官,跟他斷絕夫妻關係。楚瀚巴不得如此,與尹獨行商量後,便將那棟新房子歸在胡鶯的名下,又送了她一筆為數不小的銀兩。但胡鶯仍不罷休,不斷來糾纏吵鬧,要他歸還「嫁妝」。楚瀚知道這定是柳子俊在背後指點唆使,讓胡鶯找借口來騷擾,只好再去向尹獨行求助。
  尹獨行原本對楚瀚迎娶胡鶯之事不甚贊成,眼見事情鬧到這等地步,也只能歎息道:「你自己找來這個麻煩,現在請神容易送神難。哥哥借錢給你不是問題,但這女人想必不會罷休,未來仍要纏著你討錢要孩子。」
  楚瀚滿面苦惱,也不知該如何處理,說道:「早知道我就不娶老婆了。」
  尹獨行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頭,說道:「娶老婆是不錯的,錯在你所娶非人。告訴你一件喜事,你大哥定在今年四月成婚。你在這兒待得苦惱,不如來我家鄉喝杯哥哥的喜酒吧。」
  楚瀚知道尹獨行年紀不小了,卻從未聽他說起婚娶之事,甚是驚喜,說道:「那真要恭喜大哥了。不知大哥要娶的是誰家姑娘?」尹獨行笑道:「是我在泉州遇到的一位娘子。容貌性情都好得沒話說,尤其跟我性格相合,萬分投契,你一定要來見見她。」楚瀚聽了,甚是為他歡喜,說道:「我在京城也待得煩了,就去一趟南方,看看大哥的新娘子吧。」
  尹獨行笑道:「好極了。但是咱們得先將你的家事理清楚了再說。」於是又拿出一筆錢,先去擺平胡家的兩個兄弟,封住他們的嘴,接著請了一位公證人,找胡鶯坐下談判,逼她簽下字據,拿了楚瀚的銀子和休書後,從此便一刀兩斷,再也不可來打擾吵鬧,也不能來過問兒子楚越之事。
  胡鶯眼見銀子甚多,一時貪心,加上兩個哥哥也不出聲,便簽了字據。柳子俊得知之後,還想教唆胡鶯反悔,卻已太遲,只恨得他牙癢癢的。
  楚瀚後來暗中探察,才知柳子俊圖謀血翠杉已久,這一場婚事鬧劇全是他一手主導,目的便是想通過胡鶯取得他手中的血翠杉。他記得自己當年離開京城之前,柳子俊便曾來找過他,以胡鶯的性命作為威脅,要他幫忙取得血翠杉。楚瀚猜想定是萬貴妃急著想要得到這件神物,才會不斷催促柳子俊去取。後來他接受懷恩保護小皇子的條件,倉促離京,血翠杉之事自然便不了了之。
  多年之後,楚瀚回到京城,在汪直手下辦事,創建西廠,權勢滔天,柳子俊雖也有官職,但畢竟不敢輕易去捋楚瀚的虎鬚。因此他精心安排,讓楚瀚跟胡鶯成婚,原也不過是想讓胡鶯有機會親近楚瀚,就近探訪血翠杉是否真在楚瀚手中。他從胡鶯口中得知楚瀚果真懷有血翠杉,大喜過望,便想透過胡鶯下手偷取,甚至用楚越的性命作為威脅,跟楚瀚交換這件寶貝。眼見計策進行順利,不料卻被楚瀚識破他的奸謀,不但快刀斬亂麻斷絕了婚事,更將孩子奪去藏起,讓他無從下手,柳子俊功敗垂成,為此自是惱恨交加。
  而胡鶯拿了錢和休書,只道自己已是自由之身,一心想跟柳子俊繼續相好下去,三番兩次去柳家找他,纏磨著不走。但柳子俊的貪花好色、荒淫無度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他仗著俊美外貌、官位錢財和甜言蜜語,輕易便攫取了胡鶯的心,用意只不過是想利用她接近楚瀚。如今胡鶯已不再是楚瀚的妻子,對柳子俊已無用處,柳子俊自然一腳將她踢得遠遠的,毫不理睬,甚至惡言相向,吩咐奴僕將她轟出柳家大門。
  胡鶯討了個沒趣,只好放棄攀附柳子俊。她在京城中雖然有屋住,有錢花,但孤身一個女子,丈夫兒子都沒了,日子好不孤單淒涼。她此時方才想起楚瀚的種種好處,但卻已太遲了。不多久,她因難耐寂寞,行止便荒唐了起來,在京中名聲愈來愈難聽,錢也被幾個不肖之徒騙光了。兩個哥哥見她不成話,硬將她接回了三家村,讓她老老實實地耕田養豬去。
  楚瀚偶爾想起時,仍派人送些銀子去三家村給胡家兄妹花用。但胡鶯對他十分痛恨,見到從京城來送錢的人,便破口大罵,將銀子摔出門去,拒絕收下。三哥無賴子胡鷗總躲在門外,偷偷將錢撿起,拿去買酒尋歡。這是後話。
  
  第六十七章 舊情難忘
  
  卻說楚瀚處理好了家事,也算了卻了一樁煩心事。汪直仍在遼東做他的戰功夢,甚少回京。楚瀚每隔數日,便去面見懷恩,並與麥秀和鄧原聚會,詳問宮中情勢,以確定萬貴妃不敢輕舉妄動,傷害太子。
  他也不時向謝遷和李東陽請問太子讀書的情形,兩位先生都說太子年紀漸長,天性聰明,讀書認真,勤奮用功,讚不絕口。楚瀚偶爾會潛入宮中文華殿,偷望太子讀書;有時也在夜間來到太子宮中,跟太子相聚傾談。
  泓兒此時已有十一歲,不再是當年剛登上太子之位的幼小孩童。他待楚瀚十分親厚,沒有旁人的時候仍喚他「瀚哥哥」,但已不似孩童時那般依戀倚賴了。有時他會一本正經地跟楚瀚講述在書中學到的治國做人的道理,或是給他看自己吟詠的詩辭、臨摹的書法和描練的山水繪畫。楚瀚總是微笑傾聽,仔細觀看,心中喜慰不盡,暗想:「太子頭腦清晰,心地仁慈,稟性端正,多才多藝,可比他的爹爹好得多了。娘在天之靈若知道泓兒這般長進,一定十分歡喜。」心中對這個弟弟的愛惜之情日漸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