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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節

  會商之後,懷恩便去向皇帝報告,成化皇帝當即命馬文升前往遼東安撫。汪直聽說馬文升搶了自己的任務,為此大大不悅,想讓楚瀚跟著去,馬文升卻謝絕了。馬文升原是個文武雙全的將才,有勇有謀,得旨後立即馳赴遼東,宣告皇帝敕令,撫慰外族,伏當加對馬文升十分服氣,便偃鼓息兵而去。
  事情平定之後,汪直心中仍憤憤不平,暗想:「馬文升能辦到的事情,難道我汪直辦不到?」便又去向皇帝請求,得到皇帝的允可之後,便帶著楚瀚等手下也去了遼東一趟,再次下令招撫。
  馬文升看在眼中,覺得這汪直的作為實在幼稚可笑至極,便將平撫邊亂的功勞都讓給了汪直。汪直見他還懂得禮讓,便暫時放過了他,但心中對此人不免頗為忌恨。馬文升原本只是想息事寧人,懶得去爭功,沒想到成化皇帝信以為真,還道汪直真的懂得兵法,對他愈來愈信任倚重。
  不久之後,遼東邊境又傳來紛爭。汪直這回終於說服了皇帝,派他到遼東巡邊。往年汪直出門辦事,都得喬裝改扮,暗中探訪,一點兒風頭也不能出。這回卻是堂堂正正奉御旨巡邊,如同欽差大臣,汪直興奮得好似發現了滿樹桃子的猴子,跳上跳下,命令手下替自己準備軍服戰馬,好似大元帥要出征一般,意氣風發。他為了彰顯自己的地位,召了一批錦衣衛同行,楚瀚當然也在其中。這時百里緞身子已恢復了許多,情況穩定,楚瀚較為放心,便跟隨汪直同去。
  於是汪直便率領了數十錦衣衛,出發巡邊。一行人日馳數百里,沿途御史、主事等官聽說汪直來了,無不出城敬候恭迎,執禮惟謹,連皇帝出巡都未必有他的威風。汪直趾高氣揚,迎迓的官員中有誰敢露出一絲不恭敬,他立即命手下上前將那官員痛打一頓,毫不手軟。一行人還未到邊疆,邊都的御史老早聽到了他的威名,幾百里外就開始鋪設迎接的陣仗,珠寶珍饈等種種貢品擺放得琳琅滿目,各級官員穿著戎服,牽著軍馬,跪在道旁迎接。汪直見了這等陣仗,大為滿意,顧盼自得,一時忘了自己是個地位卑下的太監,還道自己真是個戰功彪炳的大將軍。
  其中有個巡撫叫秦紘的,不買汪直的面子,向皇帝密奏,說汪直巡邊擾民;不料成化皇帝對這密奏看也不看,便將之扔在一旁。這件事情卻讓汪直在宮中的眼線知道了,立即傳話給汪直。汪直派手下錦衣衛將秦紘從官邸拖出來,當眾狠狠鞭打一頓,從此再沒有大小官員敢向皇帝密稟半句汪直的壞話。
  一行人一路囂張收賄,吃喝玩樂,大搖大擺地來到了遼東。巡撫遼東的右副都御史陳鉞是汪直的親信,最懂得如何討好汪直。他身著官服,率領大小官員來到郊外,親自趴在泥地上迎接汪直。迎接處擺滿了各種山珍海味,佳餚美饌,都是汪直素來最喜歡的。陳鉞明白汪直的心理,不但奉上各種金銀珠寶給汪直本人,汪直身邊的每個錦衣衛和手下都送了一份厚重的禮品。汪直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如此風光過,只樂得合不攏嘴,不斷對楚瀚稱讚邊疆軍紀多麼嚴謹,陳鉞這人多麼忠心能幹。
  楚瀚一路上極少說話,冷眼旁觀,他知道汪直已被巡邊這件事沖昏了頭,心中暗暗擔憂。他與汪直相處日久,知他絕對不肯聽逆耳忠言,便閉嘴不語,只盡量在暗中照顧那些因汪直暴虐而遭殃的人。
  也是湊巧,汪直的老對頭兵部侍郎馬文升正撫諭遼東。汪直召馬文升來見,馬文升自恃武功,對汪直既不跪拜,也不奉上任何禮金,坐下來後,便正經八百地談論起遼東的情勢。汪直見他毫不曲迎諂媚,心頭已經有氣,強自忍住,說道:「巡撫陳鉞陳大人認真能幹,想來已將邊疆事務處理得甚是完善。」
  馬文升「嘿」了一聲,說道:「陳鉞陳大人在擺設筵席之上,確實認真;在搜刮民財之上,也確實能幹。除此之外,陳大人對遼東形勢可說是一無所知,所作所為可說是一塌糊塗。」
  汪直聽他對自己的親信如此輕視貶抑,勃然大怒,當場便摔了茶杯,起身拂袖而去。
  陳鉞與馬文升素來交惡,便在一旁扇風點火,勸汪直一定要告倒了馬文升。汪直對楚瀚道:「你立即給我找出這馬文升的弱點,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番!」
  楚瀚心中對馬文升十分敬重,聽汪直這麼說,不禁好生為難,幾番思索之後,別無他策,只好硬著頭皮,私下去找馬文升。他見到馬文升,便請他遣退左右,向他拜下。
  馬文升見他如此,一時摸不著頭腦,連忙扶起了他,問道:「汪大人,您這是做什麼?汪公公派你來,只怕不是讓你來對我下拜吧?」
  楚瀚道:「下官敬仰馬大人的文功武績,原本來到遼東,一心想拜見大人,盼能向大人請教。但是下官慚愧,不得不遵從汪公公指令,要找個理由將馬大人告倒了。」
  馬文升聽了,哈哈大笑,說道:「汪直恨我已久,終於要對我下手了嗎?汪大人,你是來警告我的嗎?」
  楚瀚道:「不敢。下官是想跟馬大人商量,去皇上那兒告您個什麼罪狀,造成的傷害最小,罪刑不致太重,讓您日後還有機會再被起用。」
  馬文升心中大奇,尋思:「京城中的朋友都說汪直奸險狡詐,但是他的義子卻是個有良心之人,可以信任;如今這汪一貴自己跑來找我,意思甚誠,看來傳言當真不假!」當下說道:「汪大人,你的名聲,我在京城也已有所聽聞。汪直此刻權勢熏天,即使我百般忍讓,也終不免遭他毒手。大人既然有意相助,馬某衷心感激,還請大人多多指點關照!」
  兩人當下秘密商議,認為可以讓汪直指稱馬文升禁止邊民買賣農器,激起民怨和叛變。這擺明了是誣告,一來馬文升從未禁止邊民買賣農器,二來所謂民怨叛變,全是陳鉞倒行逆施的結果。既然是查無實據的誣告,往後重審便很有可能平反,還他清白。當然不論誣告的內容多麼無稽,只要是從汪直口中說出,便足以告倒一位兵部侍郎了。
  商議妥當後,楚瀚便去向汪直如此這般地說了。汪直大喜,當即上奏皇帝,說馬文升行事乖方,禁止邊地人民買賣農器,因而招致邊民怨恨,發動叛變云云。成化皇帝昏庸,立即便聽信了汪直的誣告,將馬文升打入詔獄,由錦衣衛審問。由於罪行實在不重,楚瀚又替他打點好了錦衣衛中的人物,因此馬文升雖被下入詔獄,卻沒有吃到什麼苦頭。判刑則是依照汪直的意思,將馬文升貶謫充軍,流放到重慶去。
  汪直告倒了馬文升後,威勢震懾天下,不論京城內外,更沒有哪個官員敢攖其鋒。萬貴妃即使掌控朝政,四處搜刮珍奇寶貝,但其勢力始終沒有及於京城之外。汪直此時的張揚跋扈,連萬貴妃也要自歎不如。
  卻說陳鉞在遼東軍營中盛大接待汪直,晚間把酒密談,只有楚瀚隨侍在側。陳鉞笑著敬酒道:「汪爺春秋鼎盛,精擅軍事謀略,正是為國家立下一番事業的良機。」
  汪直素來喜愛兵法,聽這話正對上了他的胃口,說道:「陳大人所言正合我意,願聞其詳。」
  陳鉞道:「如今遼東局勢,建州左衛的伏當加一族勢力孤弱,有如垂卵般容易擊破。汪爺不如便率領一支軍隊,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立下邊功,不但鞏固今日的地位,連聖上都要對您另眼相看了。」
  汪直被他說得心動,當即找了撫寧侯朱永擔任總兵,自己擔任監軍,沒頭沒腦地便出兵去攻打伏當加。這一仗打了幾乎等於沒打,伏當加原本沒有做任何軍事準備,也沒想到明朝軍隊會不聲不響、毫無理由地前來攻擊,只能一路避退。明軍洗劫了好幾個城鎮,才大勝班師,還俘虜了不少號稱是「敵軍」的平民百姓回營。
  汪直對這場「勝仗」非常得意,自認出師大捷,乃是千古奇功,連忙奏告皇帝,進貢了俘虜。成化皇帝一貫糊里糊塗,見奏甚是高興,當即大加封賞,總兵朱永封了保國公,陳鉞升右都御史,汪直因是太監,不能加官進爵,就給他加了祿米。
  汪直回到京城之後,大大地張揚慶祝了一番,京城官員無不來奉承阿諛,道賀稱頌,進送各種珍奇禮品。眾官員眼見建立邊功如此容易,都躍躍欲試,當時跟汪直要好的兵部尚書王越便偷偷來找汪直,兩人都認為打仗乃是陞官晉爵的最佳途徑,商議之下,決定讓邊境傳來假訊,稱外族首領亦思馬因率眾侵犯邊境。
  這消息一來,皇帝著急了,立即便問最有邊境戰爭經驗的汪直該怎麼辦。汪直老早便已想好對答,回道:「聖上請放心。只要派朱永和王越率軍征討,定能平服邊境紛爭。」
  成化皇帝對他言聽計從,便派汪直作監軍,讓他和朱永、王越率領了數萬軍隊出發。既然外族犯邊是子虛烏有的事,那麼大軍征討自也可虛應故事一番。一行人率領軍隊在外族部落中恣意燒殺,便傳捷報回京師,說外族侵犯已經平定。成化皇帝龍心大悅,封王越為威寧伯,汪直再加祿米。
  當然這麼胡來不會沒有後果,伏當加憤怒已極,立誓報仇,率領海西諸部深入雲陽、青河等堡,燒殺掠奪。陳鉞是個不會打仗、膽小如鼠之徒,偃兵不敢應戰,任由伏當加燒殺而去,並隱匿整件事情,沒讓半點消息傳回京城去。當初無端被攻打的亦思馬因也極為惱恨,率領部族侵略大同,殺掠甚眾,王越等當然也將消息壓了下來。誰敢大膽向皇帝說出真相的,都被汪直暗中或誣告貶謫,或下獄殺害。群臣皆噤不敢言,任由汪直和王越、陳鉞幾個胡鬧去。
  楚瀚對邊疆這些無端的燒殺戰爭毫無興趣,他對汪直道:「京城中還有許多事情得照應,不如我還是早些回去吧。」汪直也認為他不懂軍事,在邊地毫無用處,便打發了他回京城。為了讓楚瀚在京中全權掌理西廠事務,汪直又奏請皇帝升了他的官,讓他當上「錦衣衛五千戶、正留守指揮同知衛」,那是正三品的官職,同時兼領西廠副指揮使。
  楚瀚回到京城,心情鬱鬱,他親眼見到邊疆平民無端遭受燒殺擄掠,心中甚是難受。但至少汪直此時不在京城,西廠在楚瀚的統御下,也不那麼忙著陷害無辜,楚瀚慢慢將受冤的犯人一一平冤釋放,將汪直給他的錢財都散給了眾人,即使遠遠不足以賠償冤犯的痛苦和損失,也只能聊作補償。馬文升被貶去邊疆,楚瀚也設法照顧他留在京城的妻兒,定時給他們送去金錢衣物。
  這時萬貴妃看準了汪直忙著建立邊功,無暇顧及京城中事,便又不安分起來,讓自己的親信萬安當上了內閣首輔,勢力逐漸增加。
  梁芳失去了楚瀚這個得力的手下後,三家村的上官家又早被自己毀滅,如今能替萬貴妃辦事的,便只有柳家了。於是梁芳又找上柳家,派遣柳家父子四處探聽消息,偷取寶物,對二人的表現甚感滿意,各封了四品的官。這兩父子原本只敢在暗中行事,這時仗著萬貴妃的眷顧,在京城中肆無忌憚,開始營建巨大華美的房宅,裡面藏滿珍奇寶貝,動輒廣邀貴族官吏到宅中宴飲作樂,山珍海味,歌舞聲妓,極盡奢華。至於奪人田舍,搶人妻女,更是家常便飯之事。柳子俊的貪花好色、揮霍淫亂,在京城內外已是惡名昭彰。當年萬貴妃的兩個兄弟萬天福和萬天喜得勢之時,也從未敢如此囂張。
  楚瀚眼見萬貴妃勢力又起,並不十分擔心,汪直雖不在京城,他自己仍舊牢牢掌握著西廠的勢力。他知道只要萬貴妃對他心存忌憚,就不會敢出手加害小皇子。他眼見柳家小人得勢,只覺得極度厭惡,遠遠避開,不去理會。
  這日楚瀚從西廠回來,碧心對他道:「有個老乞婆,來找你好幾次了。」楚瀚一呆,問道:「人在哪兒?」碧心道:「她先走了,說午後再來。」
  楚瀚等到午後,果然聽見枴杖聲在巷口響起,奇的是只聞枴杖聲,不聞腳步聲。楚瀚立即知道那是誰。果見一個貓臉老婆婆出現在巷中,正是三家村的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看來更加骯髒潦倒,似乎這幾年過得十分不堪。楚瀚讓她入屋坐下,上官婆婆開門見山便道:「姓楚的小子,我得求你一件事。」
  楚瀚對她雖無好感,但見她情狀可憐,也不禁心生憐憫,說道:「你說吧。」
  上官婆婆咧開缺牙的老嘴,說道:「我的小孫子,上官無邊,你可記得?」
  楚瀚當然記得上官無邊。當年自己在三家村祠堂罰跪時,那個尖頭鼠目的無賴少年曾出言譏嘲,還用大石頭砸他,他的後腦至今仍留有疤痕。之後他在桂平窺探李孜省等一班妖人時,曾見到一個姓羅的偷子,自稱在山東盜伙中隨上官無邊學得了一些飛技,還從他身上偷走了三家村的「飛戎王」銀牌。
  他想著這些不愉快的往事,說道:「當然記得。怎的?」
  上官婆婆道:「他當了幾年強盜,失風被捕,下獄論斬。老婆子求你救他出來。」
  楚瀚「嘿」了一聲,三家村的子弟淪為強盜,原已十分不堪;失風被捕,更是丟臉之至。他歎了口氣,問道:「關在哪兒?」上官婆婆道:「城東的大牢裡。」
  楚瀚點了點頭,知道那是正規的牢房,關些殺人搶劫的惡徒,只要給獄卒一些銀子,並不難救出。若是關在東廠、西廠或是錦衣衛詔獄中,那就得動用許多關係才能了。他道:「這事不難。」
  上官婆婆盯著他,等他說下去。楚瀚明白上官婆婆想知道他要提出什麼條件,而他心中其實什麼條件也沒有,救人便是救人,哪裡需要什麼條件?而且這人還是三家村的故人,即使不是什麼善類,他也不至於冷漠到見死不救。他沉默不語,上官婆婆忍耐不住了,說道:「你有什麼條件,快快說出,老婆子一定給你辦到!」
  楚瀚歎息一聲,說道:「這件事就交給我吧。辦成之後,就算上官家欠我一份情,你們日後看著還便是。」
  上官婆婆瞪著他,爽快地道:「只要你能救出我孫兒,要老婆子幹啥都願意!」
  楚瀚對這奸險的老婆子並無多少信任,但聽她這話倒說得誠心誠意,暗想:「她的三個孫子孫女中,一個死了,一個失蹤,只剩下這一個子息了。我出手救了上官無邊,只希望他們日後莫來找我麻煩就是。」
  上官婆婆壓低聲音,又道:「我懷疑無邊被捕捉,是柳家的人在背後指使的。」楚瀚「嗯」了一聲,說道:「柳家又為何要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