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神偷天下 > 第81節 >

第81節

  他只能深深藏起內心的掙扎和痛苦,打起精神跟著汪直放肆胡搞。有時實在難以忍受了,便躲到好友尹獨行家中飲酒,發洩心頭鬱悶。他往往跟尹獨行對飲,直至大醉,醉後便抱頭痛哭一場。尹獨行不料自己一語成讖,楚瀚果然捲入這既混亂又沉重的局勢當中,無法自拔,日子豈止是難過,簡直是場無止無盡的折磨。他眼看著楚瀚日漸削瘦,眼中的一點靈光也漸漸隱去,只能盡力安慰他,鼓勵他。每回西廠陷害了什麼人,楚瀚必會將別人進獻給他的銀兩搬來尹獨行家,請他幫忙善後。尹獨行往往徹夜在城中奔波,四處散發銀兩,盡力彌補楚瀚的罪惡,洗清他的滿手血腥。
  日子便這麼過了下去。這夜楚瀚潛入宮中探望太子,見到太子正在讀書,教他的乃是老太監覃吉。小影子安安靜靜地睡在一旁的暖爐邊上,它聽見楚瀚到來,只睜開了一隻眼睛,抖了抖鬍鬚,算是打了招呼,便又閉上了眼睛。
  覃吉的年資和懷恩相近,飽讀詩書,在懷恩的請托下,擔任太子的啟蒙老師,每日向太子口授四書章句及古今政典。太子年幼時終日住在夾壁密室之中,不見天日,瑤人母親雖識字,但讀書畢竟有限;這時聽覃吉滔滔不絕地述說聖賢之言和歷史典故,都是以往聞所未聞的道理,只聽得津津有味。
  楚瀚見太子讀書認真,心中歡喜,潛在屋外偷聽了好一會兒。夜深之後,太子上床就寢,楚瀚等他睡著了,才悄然入屋,來到太子的床邊。楚瀚靜靜地望著太子安詳的臉龐,伸手摸摸睡在一旁的小影子,臉上露出微笑,卻又情不自禁地長長地歎了口氣。如此呆望了好一陣子,他才如夜風一般悄悄地離去。
  過了幾日,懷恩召楚瀚相見,談起太子讀書的進展,說道:「太子識字已多,該是時候替太子聘請幾位學識淵博、人品端正的師傅了。」
  楚瀚點頭稱是,想起大越國的皇帝黎灝滿腹經綸,出口成詩,暗想:「太子將來要成為一位英明的皇帝,將書讀好自是必要的。」但他自己也沒讀過什麼書,又怎知道該去哪兒替太子請老師?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一個人來:謝遷。
  他記起許多年前,梁芳曾派他去武漢對付一個名叫謝遷的被貶縣官,這人曾高中狀元,滿肚子的文章,尤善言談,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當年有個姓萬的地方惡霸有事求他,他不肯答應,那姓萬的軟硬兼施,卻總被他一頓言辭說得面紅耳赤,狼狽而去,不敢再來滋擾。
  楚瀚想到這人,當即道:「我想到一個人,或可任用。此人姓謝名遷,浙江余姚泗門人,中過狀元,後遭人排擠,被貶去武漢,之後因病辭官回鄉。這人不但學識豐富,口若懸河,而且極有風骨。若能請得他回京替太子講學,再適合不過。」
  懷恩點頭道:「謝遷這人我略有所聞。當初聽他托病辭官,我就猜想他絕意仕宦,不願留在官場蹚這渾水。你說我們請得回他嗎?」
  楚瀚道:「我派人去請,應能請到。」又道,「另有一位,姓李名東陽,也是個人才。李大人也曾中過進士,不幸遭東廠冤獄,僥倖裝死逃出,化身道士,藏身武漢。這人滿腹文才,足智多謀,也可召回京來任用。」
  懷恩十分同意,當即去請示皇帝。成化皇帝本身不曾讀過什麼書,也不怎麼在意對太子的教育,聽懷恩這麼說,便道:「這樣也好,你看著辦吧。」
  懷恩當即擬旨,召謝遷入京擔任講官,為太子講學;李東陽的冤獄也得到洗雪,召回京城擔任翰林院侍講。
  謝、李二人起初接旨時,都是驚愕交集。他們當然聽聞了西廠的倒行逆施,若非見到懷恩今日在朝中做主,加上楚瀚親筆所寫的書信,哀哀懇請,還真不敢、不願奉旨回京。當他們攜家帶眷重入京城時,心中仍不免戰慄。當年烏煙瘴氣的朝廷仍舊烏煙瘴氣,只是囂張跋扈者由東廠換成了西廠。
  懷恩親自設宴為二人接風,楚瀚在旁陪席,並請了當代理學名家,年高德劭的劉健同席,眾人相談甚歡。此後謝遷和李東陽便負擔起為太子講學的重任。太子侍講之職無關朝廷政事,也無實權,因此汪直對這幾個教書先生也沒有多加理會,算是放他們一馬。
  李東陽見事甚明,老早看出楚瀚在京中奇妙而關鍵的地位。他私下邀請楚瀚來家中飲酒,舉起酒杯敬楚瀚道:「太子能有今日,全仗大人之力!」
  楚瀚只能苦笑,起身辭謝,舉杯回敬,說道:「小人知識淺薄,粗鄙低下,不過盡一己綿薄之力而已。天下大事,還須靠先生們這樣的正人君子才是。」又道,「小人讀書不多,心中最仰慕的,便是滿腹詩書的諸位先生們。如今太子年幼,勤勉好學,還請先生們盡心教導,小人便衷心感恩不盡了。」
  李東陽道:「教導太子乃是關乎天下興衰的重責大任,我和謝公自不敢有半絲疏忽。何況大人昔年對我二人有恩,此番重獲大人舉薦,入京任職,更是再造之恩,我等怎能不盡心竭力,務求報答大人恩德?然而我對大人,亦有一言相勸。」
  楚瀚道:「李大人請說。」
  李東陽道:「大人回護太子的用心,我等都看得十分清楚。然而大人亦需留意攀附之人及所使手段,是否有太過之處。」
  楚瀚聽到這裡,已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說自己依附汪直,干下太多惡事,保護太子雖然重要,但是如此不擇手段,弄得滿手血腥,可值得嗎?
  他轉過頭去,眼望窗外,沒有回答。汪直對他的鉗制,已不只是父子骨肉的羈絆所能涵蓋,也不是汪直威脅說出自己的身世隱情所能道清。他和汪直已如籐蘿一般,成為兩股同謀共生、再也難以分開的糾纏。離開汪直,楚瀚不可能擁有足以與萬貴妃抗衡的勢力,甚至不可能替太子延請名師;而離開楚瀚,汪直也不可能掌握京城內外的種種隱情,鞏固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他們合作無間,各取所需,汪直不干涉楚瀚對太子的全力護持,楚瀚便也不過問汪直的殘害忠良。
  這樣下去伊于胡底,楚瀚並不知道,也無法猜測。他只知道太子今年只有七歲,而萬貴妃仍舊虎視眈眈,絕不會放棄任何除去太子的機會。未來的路還很遙遠,很漫長,他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太子,那個他曾經懷抱照料過的初生嬰兒,那個自己發誓一生守護的同胞兄弟。即使這條路將引領自己墮入地獄深淵,讓自己遭受千刀萬剮,他都將義無反顧,毫不猶疑地走下去。
  
  第六十三章 情系獄囚
  
  這日楚瀚潛入宮中,短暫探望太子後,忽然心中一動,信步來到百里緞的宮外。他已有許久沒有見到她了,自從汪直成立西廠以來,楚瀚幾乎日日夜夜都在替汪直陷害無辜,拷打罪犯,甚少進宮。泓兒已正位東宮,又有太后保護,連萬貴妃都不敢妄動,因此他再未擔心百里緞會出手加害太子。
  他來到百里緞的屋外,見到百里緞正躺在軟榻上歇息。百里緞聽見他來了,顯然知道,卻沒有出聲。兩人一裡一外,默然傾聽著彼此的呼吸,忽然都想起了大越國明媚的風光,秀麗的山水,碧綠的稻田,一時神遊天外,忍不住同時歎了一口氣。
  楚瀚聽見自己的歎息竟和她的如此相似,心頭升起一股難言的傷感,正要離去,百里緞忽然對身邊的宮女道:「我要一個人靜靜,你們都退去,關上了門。」舉起手,向窗外做了個手勢。楚瀚會意,等宮女離去後,便從窗戶跳入屋中,來到百里緞的榻前。
  楚瀚見百里緞臉色蒼白,若有病容,低聲問道:「你還好嗎?」百里緞笑了笑,說道:「我很好。」伸手摸向肚腹,說道,「再好也沒有了。」
  楚瀚見狀一驚,頓時明白,百里緞有了身孕!他腦中一片混亂,坐下身來,第一句話便問:「保得住嗎?」
  百里緞微微搖頭,說道:「主子原本便希望我受孕,生下來的孩子假作是她生的,爭取太子之位。但是如今情況轉變,紀淑妃的兒子當上了太子,主子的勢力又不如從前,她反而怪我搶走了萬歲爺的寵愛,這孩子想必保之不住。」
  她說這話時一派淡然鎮定,似乎毫不在乎腹中胎兒的死活。楚瀚暗歎一聲,當初紀淑妃懷胎生子,數次被萬貴妃派人相害,可說極度幸運,才成功將孩子生下來。當年曾被萬貴妃派去殺嬰的百里緞,如今竟處於同樣的境地,豈不諷刺?他低聲道:「當年我盡力保護過紀娘娘,今日我也會一般盡力保護你。」
  百里緞聽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望向楚瀚,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認為我該將孩子生下來?」楚瀚道:「這個自然。」
  百里緞搖頭道:「生下來又如何?這孩子又當不上太子,最多就是個皇子,又能如何?」楚瀚道:「總比枉死要好些。」
  百里緞忽然凝視著他,說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跟紀淑妃無親無故,當初為何盡力保護她和那孩子?你當時自然無法料想得到,那孩子會有今日吧?」
  楚瀚搖了搖頭,說道:「我和紀淑妃,當初確實是無親無故,我也從未想過那孩子有一日竟能當上太子。」他猶疑一陣,知道即使自己不說出來,百里緞也能猜知大半,便說出了實情,「後來我才發現,我和紀淑妃都是從大籐峽來的瑤族俘虜。她其實是……其實是我的親娘。」
  百里緞緩緩點頭,說道:「果然如此,我早已猜到了。那麼汪直便是你的父親了,是嗎?」楚瀚默然不答,轉過頭去。
  百里緞道:「你會聽從汪直的話,除了為保住太子而不擇手段,自然還有別的原因,因此我老早懷疑你和他的關係頗不尋常。我觀察你這陣子的作為,跟往年大不相同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心地太過善良的傻子,從未想到你也能如此殘酷,如此狠心,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汪直這人太過囂張,但確實很有本事,萬歲爺百般信任他,連主子都對他頗為忌憚,你跟他是跟對了人。」
  楚瀚最不願意去談汪直和西廠的事情,轉開話題,說道:「你想昭德會對你下手嗎?」百里緞滿不在乎地道:「那是遲早的事。我也並不想要這個孩子。這原本是她一手安排的戲碼,她願意如何演下去,我哪裡管得著?」
  楚瀚不禁搖頭,說道:「你為何要受她掌控?就算她對你有恩,憑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順從那老婆娘的指使!」
  百里緞聽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指著他道:「楚瀚,你聽聽自己的言語。那你又為何要受汪直鉗制?就算汪直對你有恩,憑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聽從那奸賊的指使!」
  楚瀚語塞,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是為了保護太子,才不得不這麼做。」
  百里緞搖搖頭,嘴角露出微笑,伸出手來,說道:「楚瀚,你我真是太相像了。我們都思念那段在靛海和大越國的時光,那時我們無牽無掛,無負無累,即使身體歷盡艱辛,心靈卻多麼自在!你還記得我在靛海中問過你的話嗎?」
  楚瀚沒想到她會陡然提起這件事。不知為何,她當年提出的那個問題,近日不時浮現縈繞在他的腦際,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我記得了。我曾說過,我跟你約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錦衣衛了,我也不做宦官了,那麼我便娶你為妻。」
  百里緞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眼中卻淚光浮現,說道:「你說世事是否古怪?我早就不做錦衣衛了,你卻成了錦衣衛;你已不是宦官,我卻成了皇帝的選侍。我們的位置對調了,當年的約定卻始終沒有實現。」
  楚瀚低下頭,眼淚不知為何湧上眼眶。他緊緊握住百里緞的手,低聲道:「姊姊,總有一日,我們要一起離開這兒,回到當初我們立下約定的地方。」
  百里緞閉上眼睛,淚珠也滾了出來,輕聲道:「太遲啦。」楚瀚搖頭道:「不遲。你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心保護你。總有一日,我們一定能一起離開這兒。」即使他口中這麼說,心裡卻一點也不相信自己的話。
  百里緞望著他,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頰,微笑道:「你仍舊太過老實,連謊都說不好。快去吧。」
  楚瀚離開皇宮之後,心中激盪不已,他從未想到自己和百里緞還能再次心意相通,互道情衷。但是或許百里緞是對的,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百里緞曾經兩度向他示意,一次是在大越行軍途中的難眠之夜,黎灝的軍營之外;一次是回到京城後,百里緞來到他在磚塔胡同的小院,問他是小皇子比較重要,還是她比較重要,而他兩次都未曾明白,未曾回應。如今百里緞身懷六甲,他才在寢宮之中第一次握住她的手,立下一同回去大越的誓約。然而連他自己都無法欺騙自己:一切確實都已經太遲了。
  過了半個月,這晚汪直十萬火急地將楚瀚叫來,關上門窗,厲聲問道:「李選侍跟你是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