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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節

  明廷慣例,長子若出於皇后,通常一出生便立為太子;而長子若出於嬪妃,則加封其母,嬰兒若未夭折,而皇后始終無子,那麼該子多半便會被立為太子。此時成化皇帝的王皇后清淡自持,安然獨居,已有許多年未曾見到皇帝的面,自是不可能有子息了;而萬貴妃年過四十,自從數年前生下的孩子夭折之後,便再未有孕,再要有子只怕也是難了。此時朱佑樘年已六歲,健康活潑,更無嬰兒夭折的憂慮,那麼立儲應是理所當然之事。群臣見大學士商輅如此奏請,都同聲贊成。然而此事卻遲遲未決,皇帝既不准議,也未駁回,群臣開始感到惴惴不安,心想事情或許又有變卦。
  楚瀚得知了立儲未允之事,便去與懷恩密談,請問詳情。懷恩歎息道:「昭德厲害得很,夜夜纏著主子,哭鬧威脅,弄得主子心神難安,不敢擅作決定。」
  楚瀚點了點頭,他往年曾花上不少時間替梁芳偷窺成化皇帝的舉止,知道皇帝天性懦弱,優柔寡斷,而且對萬貴妃極為依賴,晚間總要萬貴妃來他寢宮,在他床前陪他說話輕哄,才能睡得著覺。哪日萬貴妃不高興了,不來陪他,他便焦慮得席不安枕,食不下嚥。加上成化皇帝生性懶惰,從不按時上朝,軍國大事都交給閣臣處理,高興時讓太監給他讀讀奏章,聽了也不全懂,不置可否;通常便由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懷恩票擬御旨,皇帝過個目,點個頭了事。若有大小事情必須由皇帝御批的,皇帝便要驚惶失措,必得先請問過萬貴妃的意見,才能定奪。她若說可便可,她若說不可,那事情是如何也不可的。
  如今商輅這一奏折久久未批,連秉筆太監懷恩都不敢擅作主張,只因萬貴妃硬咬著不肯答應。楚瀚皺眉沉吟,問道:「懷公公,您瞧該如何是好?」
  懷恩歎了口氣,說道:「事情很不容易。如今小皇子是正式入宮了,但離成為皇儲還遠得很。楚瀚,你若能辦到一件事,那便是莫大的功德。」楚瀚忙道:「公公請說。」
  懷恩壓低了聲音,說道:「萬貴妃知道自己即使能擋得了一時,卻擋不了一世。過得幾個月,如果再不立儲,天下都要嘩然。她的如意算盤自是釜底抽薪,盡早將小皇子除掉了事。」
  楚瀚點點頭,說道:「我自當竭盡所能,確保小皇子的安全。」他抬起頭,問道,「那麼公公您呢?」
  懷恩也抬起頭,與楚瀚眼光相對,明白楚瀚是擔心自己的安危。懷恩挺身而出,一舉將小皇子送回皇宮,擺明了與萬貴妃作對,萬貴妃自不會輕易放過他。他望著楚瀚,心中甚是感動,暗想:「這小子對人未免太過真誠。幾年前我趕他出京,而如今擔心我安危的人竟然是他!」
  他長歎一聲,說道:「老命一條,早就豁出去了。皇儲乃是朝廷大事,我雖不才,也知道些黑白是非。昭德眼下還扳不倒我,你不必擔心。」
  楚瀚點頭道:「公公請多保重。最好讓鄧原和麥秀跟在您身邊,隨時護佑,以策萬全。」懷恩道:「如此多謝你了。」
  此後楚瀚便日夜潛在紀淑妃和小皇子所居長樂宮外,小心保護,不敢稍有懈怠。此時汪直剛好被成化皇帝派去南方探察消息,楚瀚獨自留在京城,無人管他,他才得以整日潛藏宮中,寸步不離。
  自從小皇子搬到宮中之後,黑貓小影子也跟了來,白日總跟在小皇子身邊,晚上也睡在小皇子的床頭。楚瀚知道小影子十分警醒,它平時跟自己睡時,一有任何動靜,便會立時醒覺,若有危險,更會喵喵大叫。即使楚瀚日夜在長樂宮外守護,畢竟無法時時刻刻保持清醒,幸得有小影子守在小皇子身邊,能隨時出聲示警,讓楚瀚放心了不少。
  
  第六十章 鬥法宮中
  
  楚瀚藏身長樂宮內院的第五日晚間,便聽外面人聲喧嘩,似有許多人到來。他離開長樂宮,從夾道出了內右門,但見八個小宦官在前打著燈籠,後面跟著御用監大太監梁芳,領著一群人大搖大擺地走向外朝三大殿的謹身殿。其中一人是個身著金色法袍的中年人,留著長鬚,面孔尖長,楚瀚認出竟是曾在桂平見過的妖人李孜省,旁邊是個高瘦和尚,身穿黃色袈裟,道貌岸然。楚瀚心想:「這和尚既然跟李孜省作一道,想來也不是什麼好角色。」
  兩人身後各自跟著七八名身穿道服僧服的弟子,手中捧著各式各樣的法器。楚瀚微微皺眉,暗想:「皇帝召這些妖人進宮來,不知想做什麼?」
  他悄悄在後跟上,但見一行人走上謹身殿的階梯,眾弟子們站在門外伺候,梁芳領李孜省和那和尚跨過門坎,走入殿中,跪稟道:「奴才梁芳,奉旨恭領奉天神聖通靈教化李大師諱孜省,摩訶大乘教主通天禪師上繼下曉,叩見萬歲爺、貴妃娘娘。」
  李孜省和繼曉走上前跪拜行禮,楚瀚見到坐在殿上的,正是成化皇帝和萬貴妃。
  萬貴妃眉開眼笑,說道:「梁芳,你這回辦事得力,竟同時將兩位大師請了來,可著實不容易哪。」
  梁芳諂笑道:「啟稟萬歲爺、貴妃娘娘,這兩位大師可不是一般人。李大師天生異稟,精通煉金化丹、長生延壽之術,早是仙人一流,尋常弟子就算想見他一面,也得等到因緣成熟,往往得修練好多年的時間才得以拜見。繼曉上人則是神通具足的佛門高僧,平時閉關禪修,更不出山。兩位神仙今日是聽說萬歲爺和貴妃娘娘盛情相邀,才答應隨奴才入宮叩見。」
  萬貴妃點了點頭,對成化皇帝道:「最近宮中不平靖,小人作怪,耳語橫行,什麼妖精鬼魅的事情都冒了出來。我特別讓梁芳請了兩位大師來,替咱們宮中消災祈福,驅魔除妖。」
  成化皇帝也不笨,知道萬貴妃口中的「妖精鬼魅」,便是暗指從西內冒出來的紀淑妃和小皇子,但也不好多說,只唯唯稱是,向李孜省和繼曉道:「有勞兩位大師了。」
  那名叫繼曉的和尚合十說道:「萬歲爺和貴妃娘娘福慧深厚,英明睿智,垂拱而令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在我佛家來看,兩位這一世所累積的善業福報,已足夠流傳千生百世,世世安樂長壽,福德無邊,最終必能得悟大智慧,立地成佛。」
  萬貴妃甚是高興,說道:「說得好,說得好!梁芳,賜上人黃金五十兩。」
  梁芳當即親自上前,跪在繼曉面前,將盛著黃金的銀盤高舉過頂,呈給繼曉,神態恭敬已極。繼曉面不改色,安然收下了。
  梁芳對李孜省使個眼色,李孜省眼見繼曉隨口胡謅兩三句,便有黃金進袋,怎不眼紅,當即說道:「萬歲爺和貴妃娘娘有上天護佑,自然事事順遂,平安吉祥。然而老朽在進宮之前,遙遙望見宮中似有妖氣。此刻尚不明顯,但若不加遏制,只恐日後難以收拾。老朽啟稟聖上,若要驅妖除魔,須得在宮中進行幾場降魔法事,平衡陰陽,回歸正道,方可消災得福。」
  萬貴妃連連點頭,說道:「李大師這話說得再對也沒有了。我老早就說了,宮中地大人多,總不免藏污納垢,妖邪亂舞。就請李大師在宮中作場法事,揪出那些為非作歹、妖言惑眾之徒,好好懲戒一番。」
  李孜省行禮道:「老朽一定不負萬歲爺和貴妃娘娘的期望。」萬貴妃道:「大師多盡點心,放手去做,一切有我,不用顧忌。」
  楚瀚在旁聽著,心中雪亮:「看來她是想借這妖人之手,陷害紀淑妃,甚至傷害小皇子。」
  成化皇帝對驅妖除魔顯然沒有什麼興趣,插口問道:「我聽說李大師精擅長生不老之術?朕對此很有興趣,盼先生賜教。」
  李孜省精神一振,先自吹自擂一番,說道:「萬歲爺請猜猜看,老朽今年幾歲了?」成化皇帝道:「大約四五十歲吧?」
  李孜省邊笑邊搖頭,說道:「不瞞萬歲爺,老朽其實已經有一百五十六歲了。這都是『長生術』的功效啊。」成化皇帝大為驚異,忙問詳細。李孜省當即滔滔不絕地說起養生延壽之術,從飲食健體說起,繼而談論煉丹術和房中術,成化皇帝聽得津津有味,不斷追問細節。
  楚瀚想起在桂平見到李孜省聚眾斂財那時,曾聽信眾說起李孜省有不少對付仇家的法門,如「打小人」「咒發術」和「養小鬼」等,心中警惕,知道此後得留心李孜省和繼曉這兩人,以防備他們對小皇子使出什麼奸計。
  過不幾日,李孜省便開始在宮中設壇作法,率領徒眾在宮中四處焚香舞劍,吟唱遊走,撞見低階宦官宮女,便阻止盤問,用話相套,不肯配合的,便聲稱是妖人一流,就地鞭打處罰,肆無忌憚,弄得宮中人心惶惶,眾宦官宮女紛紛向懷恩投訴。懷恩最痛恨這等妖人祟事,不屑地道:「找妖人進宮的是梁芳,這爛攤子該由他來收拾!大家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理會!」
  楚瀚在暗中觀察這夥人的行動,很快就知道他們的目的,是想找出願意配合扯謊的宦官宮女,讓他們作供指稱小皇子是假冒的。只要有一個人敢出頭這麼說,梁芳便能打蛇隨棍上,多拉幾個證人串供,大肆宣傳謠言,讓小皇子地位不保。楚瀚向懷恩報告此事,懷恩為人剛毅正直,說道:「真便是真,假便是假。這些人裝神弄鬼,顛倒是非,怕他何來!」
  楚瀚卻是個很務實的人,知道人心黑暗,不可不防。他暗中跟鄧原和麥秀商量,讓他們出面穩住局勢,將一些平日不得志、奸滑取巧的宦官一一疏攏安撫,該給錢的給錢,該陞官的陞官,讓大家死心蹋地,毫無怨言,全心全意效忠於楚瀚;而大多數的宮女宦官們畢竟是善良的,他們受萬貴妃和梁芳欺壓已久,懷恨在心,自然而然地對紀淑妃和小皇子生起保護疼惜之意。因此六年來無人通風報信,而六年後也無人肯出面作假供,不管李孜省和梁芳在宮裡如何折騰,都未能釀造出任何不利於紀淑妃和小皇子的謠言。
  這夜李孜省又在宮裡作法,神壇就設在長樂宮外。楚瀚老早知道他意存不良,在李孜省入宮前便已偷偷去過他下榻之處,在他的道具裡做了手腳。
  這時但見李孜省指派了十多名教徒層層守衛在神壇之旁,不讓人靠近,自己鬼鬼祟祟地跪在神壇前,只有梁芳湊在一旁觀望。楚瀚從樹上仔細瞧去,見到李孜省左手握著一個稻草人,右手拿著針,不斷往稻草人心口插下,口中喃喃唸咒。
  楚瀚暗暗搖頭,下了樹,四下一望,見到一人遠遠走來,卻是鄧原。他悄悄上前攔住,問道:「小凳子,是懷公公派你來的嗎?」
  鄧原點頭道:「是啊。懷公公聽說這姓李的在宮裡鬧得太過分,派我來瞧瞧。楚大人,他們這是在作什麼?」楚瀚搖頭道:「想是在施展什麼邪法咒術。小凳子,不如我們去揭穿這場把戲,讓他們收斂一些。」於是悄悄向鄧原囑咐了一番,鄧原不斷點頭。
  楚瀚便施展飛技和點穴之技,將李孜省分派守衛的十多個教徒全都無聲無息地點倒,回來對鄧原點點頭。鄧原便悄悄走上前,一徑來到李孜省身後,高聲說道:「李大師,聽說你的法術高明得很,受到詛咒的人,半年內一定會死去,是也不是?」
  李孜省沒料到身後竟會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跳起來足有一尺高,連忙回過頭來,見到是鄧原鄧公公,忙陪笑說道:「鄧公公說……說什麼來著?」
  梁芳也沒料到鄧原會這麼輕易便闖進來,更無半點徵兆,不知外面的守衛是幹什麼的。他立即變了臉色,冷冷地道:「小凳子,你來這兒做什麼?」
  鄧原道:「懷公公說外邊紛紛吵吵,要我出來瞧瞧。」他一伸手,從李孜省懷中奪過了稻草人,笑道:「這是什麼來著?我聽人說過扎草人施咒術的,沒想到真有這回事。被詛咒的人名可是放在草人肚子裡吧?待我瞧瞧李大師要詛咒誰呢?」
  李孜省連忙去搶,但鄧原早已有備,立即將小人扯開,露出肚子裡面寫著姓名的紙條,跌落在地。李孜省和梁芳見到紙條,臉色都是大變,但見那白紙上以朱紅墨跡寫著兩個字,赫然竟是「梁芳」。
  李孜省雙眼瞪得老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張大口說不出話來。
  梁芳瞇起三角眼,他雖識字不多,自己的貴姓大名倒是認得的,又驚又怒,惡恨恨地瞪著李孜省,喝道:「你……這你怎麼解釋?」
  李孜省明明親手寫了小皇子的名諱,藏入草人的肚中,怎想得到草人竟被人掉了包?若是寫上小皇子的名字,至少是出於萬貴妃和梁芳的授意,自己不擔罪過;現在紙上寫的竟是梁芳,自己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他連忙辯白道:「這名字給人換過了!我絕對不會詛咒公公,求公公明鑒!」梁芳重重地哼了一聲。
  鄧原在一旁問道:「給人換過了?那麼原先寫的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