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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節

  三人又聊了一些宮中人物的近況,楚瀚見夜色已深,便起身準備離去。鄧原老實心眼,再也忍耐不住,問道:「楚公公,你……你怎能長出鬍子?」
  楚瀚不忍向二人說出自己當年並未淨身的事實,怕傷了他們的心,更不能謊稱自己從宦官變回常人,讓他們生起無謂的希望。他此時年歲已長,對於宦官的損失和悲哀體會更深,不知該如何啟齒,吸了一口氣,才道:「當年我有個親戚,出了重金,讓淨身房的執刀對我手下留情。因此我未曾淨身。」
  鄧原和麥秀兩個都睜大了眼,滿臉不可置信,望著楚瀚的眼神中帶著艷羨、崇拜,也有著難掩的嫉妒,世上怎能有人如此好運?楚瀚不禁感到十分內疚,心中只覺非常對不起二人,但也不知道說什麼。
  麥秀腦子較靈,忽道:「韋來虎!是了,我聽人說他前一陣子突然失蹤,似乎是被錦衣衛捉了去。為的……為的是否就是這件事?」
  楚瀚道:「很可能是吧。」心中卻明白韋來虎已被百里緞和汪直二人整死了。他不想多談此事,便與二人約定次日傍晚再來聽取消息。他向二人告別,出屋而去,展開飛技,消失在牆角後。
  楚瀚行事謹慎,並不就此離去,卻回過頭來,潛伏在屋外觀察鄧原和麥秀的舉動。他二人若是對己不忠,去向萬貴妃或梁芳報告自己回來之事,他立即便能知道,加以防範。但見二人關上房門,坐下悄聲商議,鄧原似乎仍未從驚詫中回過神來,說道:「楚公公竟然……竟然不是宦官!」
  麥秀搖搖頭,說道:「楚公公當年待我們寬容厚道,本是有福之人。」
  鄧原點頭道:「楚公公所提的事情,我們得趕緊向懷公公稟報。懷公公原本就厭惡汪直野心勃勃,行事陰險。他若知道楚公公回來是受到汪直的要挾,一定極為氣憤。」
  麥秀沉吟道:「這話我們得說得非常小心。懷公公當年請楚公公離開,就是因為楚公公為梁芳辦事。如今楚公公若被迫得替汪直辦事,懷公公最痛恨汪直這等小人,難保不大發雷霆。」鄧原點頭道:「你說得是。這我倒沒想清楚。是了,我們得這麼跟懷公公說:就說楚公公在京城外聽聞一件跟小皇子安危有關的要緊消息,須回來向他當面稟報,因此違背諾言,懇請懷公公原宥。明日他們見面之後,再說出汪直的陰謀和手段。只要懷公公知道楚公公心中忠義,一切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保護小皇子的安危,那就不怕懷公公心中顧忌了。」
  麥秀笑道:「小凳子,你這幾年可長進了不少,人情世故都熟透了,可不是當年的小糊塗蛋了!」
  鄧原咧嘴一笑,說道:「在宮中混久了,傻瓜才學不會!我們明兒一早便去辦好了這件事,再跟楚公公通個信息,這樣安排,明日的會面才不致生起誤會。」麥秀點頭同意。兩人計議已定,小麥子便告辭離去。
  楚瀚心中甚是感動,暗想:「難得他們對我仍舊如此忠心,不負我當年對他們的一番照顧。」
  
  第五十六章 虛與委蛇
  
  次日傍晚,楚瀚再次潛入宮中。鄧原和麥秀向他報告稟告懷公公的經過,並指點他應當如何應對。楚瀚在他們的陪同下,悄悄來到司禮監密會懷公公。懷恩老早屏退左右,緊閉門窗,獨自坐在上首,麥秀和鄧原侍立兩旁。楚瀚從屋簷飛身而下,在堂下跪倒,向懷恩磕頭請罪。
  懷恩此時已年過五十,鬢髮略白,更添威嚴。他擺了擺手,緩緩說道:「不罪,你坐下。他們跟我說了你背諾回京的緣由,我想從你口中親耳聽聽。」
  楚瀚便敘述了在城外見到汪直的前後。懷恩神情凝重,聽了楚瀚的敘述,沉吟良久,才道:「汪直這人性情奸險而胸懷大志,我早對他存有戒心。但他怎會知道紀娘娘之事?」
  楚瀚道:「依我猜想,可能是因為汪直與紀娘娘早年便已相識。他二人都是十多年前明軍從廣西瑤族捉回來的俘虜。」
  懷恩恍然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我竟未想到這一層。汪直不僅受到昭德的信任,連萬歲爺也十分寵信他,眼下炙手可熱,很難除去。」他側頭想了想,說道,「汪直如此威脅你,你卻打算如何?」
  楚瀚道:「小的以為,眼下只有暫且拖延。一方面小的得假裝聽從他的指令,應付敷衍一番;一方面我們得趕緊找尋機會,及早讓小皇子重見天日。」
  懷恩眉頭愈皺愈深,沉吟道:「汪直這人自成勢力,很難對付。如今之計,你也只能暫且聽他的話了。唉!我又何嘗不想讓小皇子早日正位?但昭德勢力雄厚,一手遮蔽萬歲爺的眼目,在她口中,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萬歲爺照單全收,完全做不得主。」說著不禁長歎一聲。
  楚瀚心中一沉,暗想:「看來萬歲爺還是一派糊塗懦弱的老樣子。不但保不住兒子的性命,連僥倖存活下來的親生兒子都未必敢認。如此被一個女人操控於手掌之上,還說什麼皇帝之尊,天子之威?」他不禁想起大越國的皇帝黎灝。黎灝雖好大喜功,重色寡義,卻是個胸懷大志、有所作為的皇帝。兩國君主年齡相近,個性之剛強懦弱卻天差地別。若非楚瀚親眼見到,實難相信那懦弱皇帝所掌領的,竟是地域廣大的「上朝天國」;而那剛強皇帝所統治的,不過是個位處偏僻邊疆的狹小屬國。
  他想了想,說道:「昭德的勢力,或許可以想辦法慢慢削弱,讓萬歲爺少一些顧忌。請懷公公告訴小的,昭德眼下在外朝有哪幾個重要的附庸,在宮中又有哪些得力的手下。小的可以想法子找出他們的弱點,最好在暗中出手對付,不教昭德起疑,慢慢翦除了她的羽翼。」
  懷恩聽了,雙眉豎起,臉色不豫,但並不立即發言。他顯然對此等陰險招數甚為不齒,但心底又知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沉吟不決,鄧原在他身邊低聲道:「懷公公,您曾說過『惡人自有惡人磨』。我們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
  麥秀也道:「再說,這是關乎宗廟天下的大事,公公身居正位,秉持公正,何須對小人講求仁義?」
  懷恩微微頷首,似乎下定決心,吸了口氣,身子前傾,凝望著楚瀚,說道:「你當真能辦得到?」楚瀚道:「但請公公指點,小的一定盡心竭力。小的沒有別的長處,只懂得幹這些事兒。」
  懷恩點點頭,說道:「小麥子,你清楚宮中朝中之事,你來說說。」
  麥秀道:「是。昭德在外朝的附庸,不外乎她的兩個兄弟萬天福和萬天喜,加上閣臣萬安。萬氏兄弟很早便被被封為大學士,號稱入值內閣,但兩人不學無術,並不參與機務,只顧在外斂財貪污,揮霍享樂。閣臣萬安與萬家並無親戚關係,但他認昭德為遠親,自稱侄兒,由此攀上這層關係。他與昭德通信甚勤,外朝重大人事任命,萬安必定請示昭德,三品以上的官職任免,都得經過昭德的認可。」楚瀚點了點頭,這內閣「三萬」,他已略有所聞。
  麥秀續道:「宮裡仍以梁公公為主。梁公公並不干政,主要是為昭德搜刮珍奇異寶,自己也藉機中飽私囊。」懷恩臉上露出不屑之色,說道:「萬安和梁芳這兩隻賊子,正是昭德的兩枚毒牙!」
  楚瀚想起自己昔年的上司梁芳,這人雖強逼自己淨身入宮,但一直待己不錯,處處提攜照顧,不時陞官加祿,從不吝惜。但要保住小皇子,顯然不能放過了梁芳。
  麥秀又道:「近來萬歲爺頗信任梁芳引薦的一個和尚,叫作繼曉,我瞧這人十足是個妖僧。還有個什麼人中神仙,叫作李孜省的,自稱能變化萬千,煉鐵成金,長生不老。」
  楚瀚「啊」了一聲,說道:「我知道此人。我曾在南方見過他。」當下簡略說了遇見李孜省的經過。懷恩道:「這等妖人,迷惑主上有餘,為害應當不大。」楚瀚道:「仍須防範他們妖言壞事。」懷恩點了點頭。
  鄧原插口道:「懷公公,宮中還有一人,不可忽視。」懷恩道:「你說。」鄧原道:「是個剛入宮的選侍,姓李。這女子應是由昭德引薦入宮的,事事俯首聽從昭德的命令。這人似乎耳目眾多,消息靈通,是個甚難對付的爪牙。」麥秀道:「可不是?這李選侍甚得萬歲爺歡心,夜夜召寢,顯然是經過昭德默許的。」
  楚瀚點頭道:「萬氏兄弟,萬安,梁芳,繼曉,李孜省,李選侍。我就從這幾個人開始著手。」他望向懷恩,說道,「汪直那邊,我還得暫且聽奉其命。小的所作所為,或有乖僻荒唐、邪惡可恨之處,祈請懷公公大量寬宏,暫且記下小人的罪惡。」
  懷恩歎息道:「你既知道分辨善惡,又何須我多說?你好自為之便是。」
  楚瀚向他磕頭,正要站起,懷恩忽然又叫住了他,說道:「楚瀚,他們跟我說了,你當年並未淨身。」
  懷恩語調平靜,不露喜怒,楚瀚聽了卻不禁冷汗浹背,伏在地上,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懷恩語音轉為嚴峻,說道:「當年替你淨身的韋來虎已經身死,替你驗身的宦官洪昌,我也已下令革職懲罰。這件事情便既往不咎,你在外邊不要再用楚瀚這名字,也莫提起你曾在宮中服役的事情。」楚瀚磕頭道:「謹遵公公吩咐。」
  懷恩歎了口氣,輕輕地道:「你好福氣。」靜了靜,又道,「你去吧。以後不要再入宮來了。」
  楚瀚離開皇宮,大大鬆了一口氣,知道懷恩並未因自己背信而動怒,並且對他頗為信任,同意他在暗中出手翦除萬貴妃的羽翼。至於汪直,聽來連懷恩都扳不動此人,楚瀚心想自己也只能暫且聽他的話,假意替他辦事,先保住小皇子再說。
  第二日,他便照著汪直給的名單,開始替他搜集情報。他原本擅長刺探隱情,現在重操舊業,自是駕輕就熟,一日之內,便已取得了不少隱秘的消息。
  次日晚間,汪直獨自來到磚塔胡同,但見屋內黑漆漆的,他推門走入,喚道:「楚瀚!」
  楚瀚在暗處應了。汪直這才看清,楚瀚抱著只黑貓坐在炕上,神態似乎十分悠閒。
  汪直輕輕哼了一聲,說道:「快點上燈!」楚瀚道:「這兒沒燈。」汪直皺眉道:「為何不去弄一盞來?」楚瀚道:「我白日忙著替汪公公辦事,還沒想到這一層上。」
  汪直「嘿」了一聲,在椅子上坐下了,伸出手,劈頭便道:「還不快拿出來?」
  楚瀚露出疑惑之色,問道:「公公要我拿出什麼?」汪直臉色一沉,喝道:「以後別叫我公公!人前人後,便叫我『汪爺』。知道了嗎?」
  楚瀚猜想他忌諱自己宦官的身份,因此不喜人家稱他公公,便答道:「是。不知汪爺要我拿出什麼?」汪直道:「你探到了什麼,難道沒寫下來?」楚瀚指指自己的頭,說道:「都在這裡。」
  汪直甚是懷疑,說道:「為何不寫下來,難道你全都記得?」楚瀚道:「當然記得。」汪直質疑道:「你以往替梁芳辦事,難道也不寫下來?」楚瀚搖頭道:「梁公公目不識丁,自然不會要我將消息寫下來給他看。再說,這些事情最好還是別寫下來,免得落人把柄。」
  汪直聽了,半信半疑,說道:「好吧,那你說說看,南京戶部左侍郎王恕,此人背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