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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節

  汪直望著他,忽然若有所悟,冷笑道:「我明白了,你不過是要我給你個保證,是嗎?」楚瀚順著他的話道:「公公說得不錯。我留在京城之外,懷公公承諾保護小皇子;我跟著汪公公進京,那麼汪公公需承諾保護小皇子。」
  汪直踱了幾步,停下步來,深深地望了楚瀚一眼。他倒是沒有料到,這小伙子看來傻頭傻腦,其實一點也不笨;即使在被自己痛擊、深受挫折威脅之際,仍能保持頭腦清醒,用言語逼自己作出不出賣小皇子的承諾。汪直望著楚瀚黑黝黝的臉龐,濃眉下漆黑的大眼睛,重重地「呸」了一聲,說道:「你不必用話擠對我。我高興做什麼便做什麼,汪直這一輩子從不向人許諾。你若不聽話,後果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要跟我討價還價,只怕你還沒這個本錢!要你入京便入京,你只管乖乖聽話便是,我不會應承你任何事情,聽明白了嗎?」
  楚瀚低下頭,說道:「是。」心中打定主意,此時雖受制於此人,但回到京城後,一旦有辦法確保紀娘娘和小皇子的安全,便再也不會聽命於這頭心地險狠的豺狼。
  汪直更不多說,敲敲茶几上的小鐘,方纔那小宦官便推門走了進來,手中提著楚瀚留在客店的包袱物事,說道:「公公,馬已經備好了。」楚瀚心中一凜:「汪直謹慎多慮,竟然已派人去取來我的物事,免得我回去客店一趟,耽擱時間,更生變故,甚至連馬都備好了。」
  汪直對楚瀚笑了笑,顯然很為自己的籌劃周詳感到得意,說道:「上路吧!」當先來到馬房,三人騎上馬,往北而去。
  楚瀚將小影子抱在懷中,跟著汪直騎馬從左安門進入京城。三人抵達時,已是傍晚時分,汪直領他來到內城磚塔胡同中一間破舊的小院子,那小宦官跳下馬,將他的包袱物事提入屋中放好。楚瀚心想:「看來是要我住在這兒了。」
  汪直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交給楚瀚。楚瀚接過了,見上面寫著十多個人名。汪直道:「看得懂字嗎?」楚瀚點了點頭。
  汪直道:「你離京數年,京城人事已有不少變化。這上面寫著當今南北二京閣臣和各部尚書、侍郎的名字,去將每個人的身家情況都給咱家調查清楚了來。家中有多少錢財,幾個子女,幾個寵妾,有哪些過從較密的朋友,有什麼喜好,收過什麼賄賂,有些什麼把柄,一樣也不能少。」
  楚瀚望著那張紙上的人名,其中七八成的人他都曾刺探過,只有十來個新進的官員得從頭來起。他抬起頭,問道:「那公公們呢?」
  汪直道:「你又不能入宮,如何調查公公們的事?」
  楚瀚心想:「他若真以為我進不了皇宮,便對我的飛技和本事知道得還遠遠不足。這是可趁之機,不應說破。」當下說道:「公公說得是。我是指住在宮外的公公們。」
  汪直想了想,才道:「也好。你去查查尚銘。這人現任東廠提督,掌管東廠,勢力不小。」
  楚瀚離開京城時,尚銘已是大太監,一度擔任東廠提督,卻被梁芳和自己找到他的碴子,硬給拉了下來,不意今日又恢復了東廠提督的職位。楚瀚點頭道:「謹遵公公指令。」汪直道:「咱家三日後再來,聽你報告。你最好認真些!」便自離去。
  楚瀚等他去遠了,才將那張紙扔在桌上,關上了院門,吁出一口長氣。他在皇宮中待了不短的時日,日夜與老少宦官共事廝混,習以為常,從來不覺得有何不妥;但他與汪直相處半日,便覺得渾身不自在,有如芒刺在背,難受得緊。他感覺這人雖是宦官,卻並無一般宦官的消沉認命,逢迎屈從,低聲下氣;反之,汪直全身上下充滿了旺盛的企圖心和野心,行止時而溫文,時而躁鬱,滿腔仇恨,整個人有如在燃燒一般,楚瀚在他身邊一刻,便感到一刻不自在。
  他甩甩頭,從懷中取出小影子放下,讓它自去捕捉老鼠。小影子很快便竄入了角落,不見影蹤。楚瀚在那間小院中走了一圈,見除了入口的小廳之外,便是一左一右兩間廂房,後進有個小小的廚灶。左廂房中堆了些破爛的傢俱,右廂房中有張石炕。楚瀚在院中室內仔細瞧了一回,想找出一些關於汪直的線索,但這屋子空空蕩蕩,似乎是汪直臨時決定使用的,並非常來之地,因此也無甚蛛絲馬跡。
  楚瀚在廚下找到半缸米,便生火煮了一鍋稀粥,獨自坐在逐漸暗下的右廂房炕上,慢慢喝著粥。小影子已出去巡視了一圈,回到他腿上睡下。楚瀚伸手摸著小影子柔滑的皮毛,心中感到一陣難言的孤單淒涼。他又怎料想得到,自己有一日會回到京城,落腳於這破爛隱蔽的小院,聽命於一個比梁芳還要險惡的太監?
  他眼見房中昏暗,心想趕明兒該去買盞油燈,打罐燈油,夜晚才不會這麼黑暗冷清,但轉念又想:「我多半不會在此長住,不必多花這功夫。」繼而又想:「我如今不能再假扮宦官,自也不可能回去皇宮居住。這小院子雖破舊,但總能遮風擋雨,清淨隱密,也不失是個好住處。」
  他當時自然不會知道,這小院就是他往後十餘年的唯一住所。
  
  第五十五章 重操舊業
  
  當天夜裡,楚瀚換上夜行黑衣,潛入皇城探望紀娘娘。他心想娘娘應當仍住在安樂堂的羊房夾道舊居,便徑往安樂堂去。這裡雖仍屬皇城,但不在紫禁城範圍之內,守衛並不森嚴,他輕易便來到了安樂堂外。他先去了當年隱藏小皇子的水井曲道角屋,但見那間堆放黃豆的倉庫棄置已久,夾壁中自也空無一人。站在黑暗中,他想起自己當年倉促離京之前,小皇子剛滿一歲,正學著步,還懂得叫自己「瀚哥哥」了,嘴角不禁泛起微笑,對泓兒的思念愛護一時充滿胸臆。
  此時天氣仍冷,楚瀚輕輕吐出一口氣,望著面前一團白霧緩緩在黑夜清冷的空氣中散去,忽然想起幾年前在此救出小皇子的情景,以及被蒙面錦衣衛追趕的驚險;隨即想起那蒙面人便是百里緞,那名曾與自己共歷艱辛,互助合作,一路穿越靛海,逃到大越國境的女子。
  他想起百里緞,心中頓時百感交集,自己對她熟悉中帶著陌生,親近中帶著隔閡,更有一股無法割捨的依戀。他聽汪直說百里緞曾捉住韋來虎拷打逼問,知道她已回到京城,想來已回歸錦衣衛的行列,幹起了她的本行。楚瀚知道自己曾一度離她非常之近,如今卻又離她極為遙遠。他既想見到她,又害怕見到再次成為錦衣衛的她,一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楚瀚搖了搖頭,盡量甩去這些念頭,舉步走入彎曲幽隱的羊房夾道,來到紀娘娘的住屋之外。此時已過三更,但屋中仍有燈火。他在窗外等候了半晌,屋中悄然無聲。他探頭從窗縫中望去,見到娘娘正坐在桌邊,就著燈火用一根骨針納一隻孩童的鞋底。楚瀚在大籐峽時,曾見過瑤族婦女用骨針納鞋,與眼前娘娘的針法一模一樣。他忽然想起自己早先的懷疑:「娘娘和我都出身瑤族,她是否原本就認識我,卻始終沒有相認?莫非她不願意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這又是為了什麼?」
  他輕輕敲了敲門,紀娘娘在門內低聲問道:「是誰?」語音帶著幾分焦慮恐懼。
  楚瀚低聲道:「娘娘,是我,楚瀚。」但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啪」的一聲開了,紀善貞站在門口,手中仍捏著針線鞋底,顯然是匆匆趕過來開的門。她滿面驚訝,凝望著楚瀚,口唇顫抖,老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是你……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快進來。」
  楚瀚跨入門中,紀善貞連忙關上門,抬頭望向這名已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青年,臉上滿是疼惜愛憐,她伸出手,似乎想去撫摸楚瀚的身子和頭臉,但又縮回手來,只擠出一絲笑道:「楚公公,你長高啦,皮膚黑了,身子也壯了許多。但你臉上是怎麼回事?」
  楚瀚摸摸臉上被汪直一拳打上之處,說道:「沒什麼,前日不小心跌了一跤。」但聽她語氣中滿是關懷,心頭一暖,暗想:「娘娘如此疼惜我,我這麼長時間沒來看她,她想必十分掛念。」正要開口問她近來如何,紀善貞已回身喚道:「泓兒,快出來!楚瀚哥哥回來了!」
  楚瀚一呆,心想:「泓兒怎會藏在這兒,豈不是太容易被人找出來嗎?」念頭還沒轉完,泓兒小小的身形已從牆上一個暗門中鑽出,跑到母親身旁,抬起頭,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向楚瀚望去,開口道:「你就是楚瀚哥哥?娘時時跟我說你的事呢。」
  楚瀚聽泓兒口齒清晰,微微一呆,隨即想起泓兒已有五歲,自然已經識得言語。他一時無法接受泓兒已從嬰兒長成孩童,蹲下身望去,但見泓兒生得極為白淨可愛,一頭長髮綁在腦後,一雙大眼睛精靈活潑,楚瀚心中激動,喉頭一時噎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陣,才道:「泓兒,泓兒,你長大啦!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泓兒一笑,走上前來,楚瀚伸臂將泓兒擁入懷中,又驚歎又愛惜地撫摸他的頭臉和手腳,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歡喜,多年來對泓兒的思念一時全湧上了心頭,只想全心全意地疼愛這個自己曾經懷抱呵護過的稚嫩嬰孩。
  紀善貞在旁望著,眼眶也自濕了,上前來拍拍楚瀚的臂膀問道:「你都好嗎?」
  楚瀚道:「多謝娘娘垂問。我心中一直記掛著你們,見到你們平安無事,我才放心了。」又問道,「娘娘,泓兒住在這兒,不會被人發現嗎?」
  紀善貞搖搖頭,說道:「多虧懷公公關照。他將泓兒接去宮內住了兩年,等風頭過去了,才讓他回到我身邊住下。他讓小凳子他們在我住處後面添了一間小小的密室,有人來時,便讓泓兒躲在裡面。他老人家親自來看過我們好幾回,告訴我們不必擔憂,一切有他擔待。他也不時地讓小凳子、小麥子、秋華、許蓉幾個過來,送飲食用品給我們。」楚瀚聽了,心想:「懷公公果然言而有信,對娘娘和泓兒好生保護照顧。」
  紀善貞讓他坐下,楚瀚在桌邊坐了,將泓兒抱在膝頭,泓兒嘰嘰喳喳地不斷向他詢問:「哥哥,你怎的去了這麼久都不回來?你去了哪裡?好不好玩?你下次帶泓兒出去玩好嗎?你不要再離開了,好不好?你常常來陪泓兒玩,好嗎?」
  楚瀚想起自己過去數年在京城外的經歷,真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哄著他道:「我去了很多地方,好玩極了。下次帶泓兒一塊兒去。好的,哥哥不再離開了,哥哥總是來這裡陪泓兒玩。」
  紀善貞泡了一壺茶,端回桌邊,倒了一杯遞給楚瀚,自己也在桌邊坐下了,微笑著望向楚瀚和泓兒。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對泓兒道:「乖乖,別纏著瀚哥哥不放了,快去床上睡下吧,娘要跟瀚哥哥說說話。」泓兒極為乖巧,聞言立時跳下楚瀚的膝頭,跳到床上,乖乖躺下,自己蓋上了被子。
  紀善貞啜了一口茶,凝視著楚瀚,神色關切中帶著憂慮,問道:「你當初為何離開,是因為應承了懷公公嗎?」
  楚瀚道:「正是。我生怕錦衣衛追查到泓兒,才去請求懷公公出手相助。他答應保守秘密,保護您和泓兒二人,條件是我得離開京城。」
  紀善貞問道:「如今你卻又為何回來?」
  楚瀚心想不必讓她知道汪直的事情,徒然令她擔心,說道:「因為我很是掛念你們,一定要回來看看,才放得下心。」
  紀善貞還想再問,楚瀚卻作手勢讓她噤聲,因他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響,應是一人從小路一端走來。楚瀚指指外邊,示意外面有人,隨即過去從床上抱起泓兒,躲入密室,關上了暗門。
  卻聽腳步聲停在居處門口,一人伸手敲了敲門。紀善貞上前開門,楚瀚從密門縫隙往外看,但見一人跨入屋中,身形高瘦,濃眉大眼,眉目間掩不住的一股偏執戾氣,竟然是大太監汪直!
  楚瀚大驚失色,生怕汪直就此出手加害娘娘,蓄勢準備闖入屋中,但見娘娘的神色並不驚慌害怕,只顯得有些憂愁沉重。她走上前,伸手替汪直脫下大衣,取下氈帽,掛在門邊,問道:「冷嗎?我去添些炭火。」
  楚瀚看在眼中,不由得一怔。他白日見到汪直時,聽他的言語神情,似對娘娘滿懷憤恨,他原以為娘娘也會對汪直充滿戒心,沒想到兩人看來竟似相識已久,甚且十分熟稔。
  紀善貞過去添了火,煮了茶,端來給汪直,在桌邊坐下了。
  汪直似乎在沉思什麼,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並不言語。屋中靜了一陣,紀善貞才開口問道:「這一趟出門,事情可辦成了嗎?」
  汪直橫了她一眼,傲然說道:「你這蠢婦人,只知道問這等笨問題!我出去辦事,哪有辦不成的?哼!萬歲爺對我寵信日增,情勢大好,我轉眼便能大權在握,你等著吧,我很快便再也不必聽命於任何人了!」
  紀善貞微微皺眉,緊閉著嘴,似乎無法苟同,卻不敢駁斥他這幾句雄心萬丈的言語,以免傷了他的心,或是惹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