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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節

  楚瀚專注而聽,心中激動,說道:「我現在才知道,虎俠的這個『俠』字是怎麼來的!」
  王鳳祥哈哈大笑,說道:「今日人們稱我虎俠,昨日卻喚我『囚徒』、『走狗』,明日說不定又叫我『虎賊』了。我對於他人的評價稱謂,只當它是個屁。百年之後,誰知道後世會如何看待我這個人,或許徹底將我遺忘了,或許當我是千古罪人。但是人生在世,哪能去理會這許多。我只求自己心安理得,每日喝得下酒,睡得著覺,那就是了。」
  楚瀚聽了,不禁暗暗點頭。他自小到大,從沒有人教導他做人的道理,也從沒有人勉勵他成為英雄俠者。然而虎俠的這一番自述,卻讓他豁然開朗,原來人是該這麼做的,俠客是該這麼當的。他第一次體悟到:自己學了這一身的飛技取技,絕非命中注定要做一輩子的飛賊偷子,端看如何運用而已。
  王鳳祥抬頭望向天際,說道:「我今日盡我所能,保護雪艷姑娘,不只是因為她是我的伴侶,為我生了孩子,而是因為我打從心底敬重她是個光明磊落的奇女子。或許許多年後,歲月會證明,雪艷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瀚抬起頭,露出笑容,說道:「王大俠,我明白了。你是個俠者,你有你的堅持。我是個乞兒出身的飛賊,但心中嚮往俠者的風骨,也有我的做法。」
  王鳳祥一笑,問道:「是嗎?你打算如何?」楚瀚道:「這一路上,我請兩位作我的客人。我一定好好地護送兩位和令千金到廬山去,找到揚鍾山大夫。」
  王鳳祥笑了,縱馬馳近,伸出手來,與楚瀚雙手互握。楚瀚心中感動,知道王鳳祥是真正將自己當成朋友了,暗暗下定決心:「我定要保護他們周全,不讓他們受到半點損傷。」
  楚瀚果然說到做到。他下手偷盜了一筆為數不小的銀兩,扮成個富商,租了兩輛大車,購置了一些布匹,讓王鳳祥、雪艷和儀兒坐在大車中,以布匹作為掩護。他一路小心謹慎,揀最不起眼的市鎮客店留宿,張羅飲食衣物,將三人照顧得無微不至,讓王鳳祥得以安心養傷,雪艷也能專心照顧女兒,休養身體。即使沿途不斷有武林人物前來盤問追查,楚瀚總能不露破綻,不動聲色地設法將人引開。這一段路走下來,即使正派武林中人緊緊搜尋,幾乎沒將地皮都翻了過來,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雪艷的半點蹤跡。
  王鳳祥對楚瀚的這番心意十分感動,這晚他喚了楚瀚入房,問他會些什麼武功。楚瀚說了自己在三家村中所學,說來說去都不外乎飛技和取技。虎俠暗暗搖頭,心想:「這孩子除了輕功和偷竊手法外,什麼也不會。」問道:「受人攻擊時,你如何保護自己?需要制服惡人時,你如何出手?」
  楚瀚搔搔頭,說道:「受人攻擊時,我便逃走;制服惡人,我是不會的。我們三家村家規極嚴,只可出手取物,不可傷人殺人。」
  王鳳祥道:「我並沒要你傷人殺人,只要你懂得自保和制服惡人。你飛技雖高明,但在受人圍攻或遭高手攻擊時,也難以自保。遇上惡人時,你若半點制服人的手段也沒有,也不是辦法。這樣吧,讓我教你點穴的法門,加上你的輕功,至少能自保和制人。」
  楚瀚大喜,他從沒想過名滿天下的虎俠竟會答應教自己武功,連忙拜謝道:「小子能得王大俠指點武功,感激不盡!」
  王鳳祥當下問他是否熟悉人身上的諸多經脈穴道。楚瀚許多年前在揚鍾山家養傷時,曾稍稍接觸到一些經脈穴道的名稱,但這時都已忘得差不多了。王鳳祥並非醫者,也不要求他記清所有的經脈穴道,只教他記得人身上的十多個重穴,如死穴、昏睡穴、麻痺穴和啞穴等等,並且教他運勁點穴的技巧。點穴乃是一門十分高深的功夫,需得配合內家真氣方可運用自如。楚瀚長年練習「蟬翼神功」,在體內累積了源源不絕的清氣,運用於奔跑縱躍之間,因此方能隨時使出超卓的飛技。這時他將清氣轉用於點穴,倒也能駕輕就熟,王鳳祥教了數日,他便領會了大半。但學會了點穴並不足夠,如果對手武功高強,內力深厚,楚瀚還沒來得及近身點穴,便會被對方擊傷或震飛。
  王鳳祥道:「你本身武功不強,只能靠輕功身法和靈巧指法,出奇不意地制服敵人。敵人若是已有防備,切莫與敵人正面交手。」楚瀚點頭受教。
  王鳳祥每日與他互相拆招練習,楚瀚對點穴之功體會漸深,知道點穴的效用,全掌控於自己出手用勁的深淺,對手受傷可輕可重,確實是一門極為有效而並不凶狠霸道的功夫。楚瀚感念王鳳祥依循自己的資質功力,特意選了這門特殊的功夫傳授給自己,對他的感激崇拜更甚於前。
  
  第五十三章 卜隱仝寅
  
  這日四人將近江西首府南昌。南昌是個繁華熱鬧的大城,楚瀚不願到人多的地方,便在城外的一個小鎮停留。此地離鄱陽湖不遠,沿湖再往北行,到達九江府之前,便是廬山了。楚瀚替王鳳祥和雪艷略作裝扮,來到一間雖小但十分乾淨的客店下榻。他到外邊找客店的掌櫃張羅食物,忽見一個形貌清奇的青年來到面前,躬身說道:「楚師傅,可否借一步說話?」
  楚瀚心中又是驚詫,又是警惕,他初到此地,怎會有人識得自己?莫非是京城舊識,還是仇家?他正忐忑未答,那青年已道:「楚師傅不必驚慌。在下周純一,乃是仝寅老先生的關門弟子,往年在安邑師門,曾與楚師傅有一面之緣。」
  楚瀚這才認出,這青年正是當年他在安邑采盤時曾見過多次的仝寅的小弟子周純一,仝寅接見他時,這小弟子也隨侍在側。當時周純一隻有十三四歲年紀,如今他已年過二十,面貌仍舊白淨溫和,優雅淡然,似乎歲月更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楚瀚望著這個青年,不禁想起當年自己出手取三絕之一紫霞龍目水晶時,也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孩童,比周純一還要小上幾歲;如今七八年過去了,自己在這許多年中所經歷的種種滄桑險難,絕非那一道道咪縍曾細數輕撫的傷痕所能說清道盡。而眼前這個青年卻一如往昔,絲毫未變。可想他所過的這兩千多個日子,大約每一日都平淡穩定,一成不變吧。
  周純一望著楚瀚,心中似乎也動著同樣的念頭。他們彼此都清楚,即使二人年齡相近,然而他們所處的世界天差地遠。周純一永遠不需要面對楚瀚曾經經歷的種種困境磨難,而楚瀚也永遠不會明白周純一長年跟隨師長鑽研星相卜卦,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兩人互望了一陣,周純一才垂下眼光,行禮說道:「楚師傅,家師著我來請您入房一敘,有事相告。」
  楚瀚驚道:「仝仙老人在這兒?」周純一道:「正是。家師剛好經過此地,臨時動念卜卦,算到有位故人在此,便令我出來尋找,邀您相見。」
  楚瀚心中驚異,請周純一稍候一陣,回到房中,向王鳳祥和雪艷稟報了此事,說道:「我往年與仝老仙人曾有一面之緣,這去拜見他老人家。酒菜我已讓店伴準備了,一會兒送進房來,請二位自用。」
  王鳳祥自然聽說過仝寅的名頭,知道他是當世大卜,雙目雖失明,但卜術高妙,精準無誤。他點頭道:「你快去拜見仝老前輩,不用掛心我們。」楚瀚便告退出房,跟著周純一來到一間客室之中。
  王鳳祥和雪艷吃過晚飯後,雪艷抱著儀兒在房中休息,王鳳祥獨自出來走走。但見那客店外廳甚是空曠,只有一對夫妻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男孩兒坐在角落,那丈夫約有四十來歲,一身灰布長袍,高鼻長臉,相貌特異。他向王鳳祥望了兩眼,便起身走上前來,行禮說道:「這位可是人稱虎俠的王鳳祥王大俠?」
  王鳳祥沒想到在這荒僻客店中也會被人認出,站起身回禮道:「正是。不知閣下如何稱呼?」那中年人目光深邃,說道:「敝姓凌,名九重,忝為家師仝老仙人座下大弟子。」
  王鳳祥肅然起敬,他知道仝寅一生只收了兩個弟子,一個便是卜名已傳遍山東的凌九重,另一個便是關門弟子周純一,年紀尚輕,還未出師。當下說道:「原來是凌先生,幸會,幸會。不知令尊師和凌先生怎會來到這小邑?」
  凌九重道:「此地是家師的祖墳所在,他老人家每年都要來此祭拜。我則是從山東趕來,專程來請家師替犬子取名的。我夫婦中年得子,只盼他將來有點兒出息。」
  王鳳祥問道:「卻取了什麼名?」
  凌九重輕輕歎了一口氣,回頭望了妻子懷中的男孩兒一眼,說道:「家師說道,這孩子腹中有江有河,頗成氣候,因此給他起了個『滿江』的名兒。然而這孩子沒有繼承家業的命數,在卜卦一道上難有大成。」
  王鳳祥笑道:「子女有無成就,在我看還是次要。凌先生愛子身強體健,已算好的了。我們只教小女能活過一歲,便心滿意足了。」
  凌九重驚道:「令嬡卻是何事?」王鳳祥歎道:「先天不足。」凌九重閉上眼睛,掐指略算,才睜開眼,說道:「有救。你們此行,是去尋揚鍾山揚大夫吧?」
  王鳳祥一怔,說道:「凌先生何由得知?」凌九重瘦削的臉上露出笑容,說道:「我隨家師學藝二十年,並非白學。」
  王鳳祥望著他,懷疑道:「未來之事,當真能算得準嗎?」凌九重神情凝重,說道:「個人小事,往往不准。天下大勢,卻再精準不過。」
  王鳳祥凝視著他,說道:「閣下可為天下卜一卦?」凌九重低下頭,沉吟半晌,才道:「時機恐怕未到。」王鳳祥問道:「令師往年曾為天子卜卦,不知閣下志在何方?」
  凌九重凝思一陣,才回答道:「依我淺見,卜者有兩條路可擇:出世和入世。家師乃是天下奇人,大半生過著出世隱居的生活,只在危急存亡之秋,挺身而出,入世替先帝英宗占卜,指點迷津。我小師弟純一和家師性情相投,都是出世之人了。」
  王鳳祥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問道:「那麼閣下卻是入世之人?」
  凌九重沉思一陣,才道:「我自知不論存心出世或入世,都不免捲入世間紛爭。與其隱遁躲避,不如坦然面對。因此我決意這一生只卜天下興衰,他人得失,卻絕不卜我一己一家之禍福榮辱。」
  王鳳祥哈哈大笑,說道:「好,好!或許哪一日,在下也會有事向閣下請教,到時還須請閣下費心了。」
  凌九重笑道:「能為天下第一俠客占卜,乃是九重的榮幸。王大俠隨時來山東敝居凌家莊賜教,或遣人帶個話來便是。但有所命,無不謹遵。」
  這兩人當時並不知道,在許多許多年後,他們的命運還會再次交錯。虎俠將遣手下來向凌九重求卜驚天一卦,引發日後的種種江湖劇變,風雲際會。而今日仍在襁褓中的兩個嬰兒——凌滿江和儀兒,也將在數百里外的虎山密林中重遇,結下一段短暫而動人的情緣。凌滿江的獨子凌霄,則將成為虎俠王鳳祥虎蹤劍法的唯一傳人。
  卻說周純一引楚瀚進入內室,便見到一個老人在床上擁被而坐,正是當世第一大卜仝寅。他體型仍舊肥胖,但原本全黑的鬚髮卻已轉為灰白,無神的雙目顯得更加黯淡,笑聲依舊洪亮,卻參雜著斷斷續續的咳嗽,容貌神態較之數年前已顯得蒼老了許多。即使從楚瀚一個少年人的眼中看來,也看得出這老人已行將就木了。
  仝寅聽見門聲,抬起頭來,面向門口,一邊咳嗽,一邊招手道:「孩子,你來啦。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楚瀚心頭一震,記得數年前自己第一次去山西安邑取龍目水晶,見到仝寅時,他說的也是同樣的這幾句話。他連忙上前磕頭拜見,說道:「小子叩見前輩!」
  仝寅揮揮手,拍拍床邊,說道:「不必多禮。上回見面,是你尋我;這回見面,卻是我尋你。你過來,我有話要跟你說。」楚瀚來到他的身前,在床邊坐下了。
  仝寅伸出乾枯的手掌,摸索著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你大了。這雙手,十一歲時就捧過紫霞龍目水晶。如今十九歲了,嗯,摸過龍紋屏風了,也碰過血翠杉了。啊,你身上就佩戴了一段血翠杉。不容易得到啊!這事物。」
  楚瀚甚是驚訝,脫口道:「您怎知道我身上有血翠杉?」仝寅指著他的胸前,說道:「就掛在你胸口,味道奇香,我老遠就聞到啦。」
  楚瀚這時才終於確定,他在靛海叢林之中,重傷時倚靠的那株奇木,便是傳聞中極為罕見的血翠杉。他當時折下一段,一直戴在身上,這血翠杉便如護身符一般,不斷保護著他,將他從重傷死亡邊緣救回,助他傷勢漸漸痊癒,更曾避免他受到蠱物的引誘。
  仝寅笑著,說道:「這寶貝用處可大了。你好好收著,貼身而戴。它能讓佩者逢凶化吉,袪邪除害,治病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