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神偷天下 > 第41節 >

第41節

  老人神色黯然,回答道:「當時我們被漢族軍隊打敗,勇士死傷眾多,老弱婦孺逃入叢林,一片混亂。大家的親人不知是死了,還是給捉了去,沒人說得清。只曉得漢軍帶走了幾十個人,聽說都是些年輕的少男少女,也有孩童在其中。」
  楚瀚點了點頭,聽來當年戰況混亂,自己那時可能還只是個幼童,卻被當成俘虜一起押解上京,其中原因大約沒有人能夠說得明白,除非能找到跟自己一同上京的瑤人來詢問。他打定主意,日後若能回京,定要找機會向紀娘娘探問此事。心中又想:「他們對漢人頗為仇視,原本想等我死了,就趕緊埋了,將百里緞趕了出去。後來改變主意,原來竟是因為發現我跟他們本是同一族的人。我們在這濃密的叢林中亂鑽,竟然會遇上自己族人,被他們救起,倒也是極巧。」
  卻不知瑤族人長久散居在這靛海之中,人數過萬,村落逾百,這時又剛好是狩獵季節,在叢林中撞見瑤族獵人並非什麼稀奇的事;倒是那老婦恰巧見到楚瀚背後連他自己都未曾見過的刺青,發現他是大籐瑤人,才是真正的巧合。
  楚瀚對於自己身屬瑤族仍舊頗感難以接受,忽然想起蛇族的追殺,問道:「你們……我們瑤族跟蛇族有交情嗎?」瑤族老丈道:「沒有交情。我們怕他們的蛇毒,他們也怕我們的蛛毒。」
  楚瀚聽他說起蜘蛛,又想起族人身上的刺青以蜘蛛為標記,問道:「瑤族崇拜蜘蛛麼?」瑤族老丈道:「不錯,蜘蛛是我們瑤族的大恩人。」
  楚瀚甚是好奇,問起詳細。老丈緩緩說出一段古老的瑤族傳說:「許多許多年前,瑤族的老祖宗原本住在長江流域。後來外族土司前來侵襲,祖宗們抵禦不了,一路往南奔逃,逃入瑤山,走投無路,只好躲入一個山洞。正危急時,忽然有成百上千的蜘蛛出現,在洞口結起密密的蛛網,讓追兵見不到祖宗們,這才逃過了一劫。祖宗們就此在瑤山定居了下來。深山寒冷,蜘蛛又教我們紡紗織布,縫製衣褲,讓大家都有衣服穿,不怕寒冷。因此我們瑤族人一向感激蜘蛛,崇拜蜘蛛,從來不敢傷害蜘蛛,也不敢破壞蜘蛛網。」
  楚瀚想起自己曾見到紀娘娘的屋中滿是蜘蛛網,當時以為她潦倒困蹇,無心打掃,怎知竟是因為她乃是瑤族人,崇拜蜘蛛的關係。他忽然動念:「娘娘入宮時,年紀總有十多歲了。如果我當時和她一起被俘虜,押解入京,她或許根本便認得我。莫非她原本就知道我是瑤族人,但又為何始終裝作不知道?」
  轉念又想:「但我幼年流落京城街頭,之後被舅舅收養,再次在宮中見到她時,中間至少隔了好幾年,我也從小孩兒長成了少年。她並未見過我背後的刺青,又怎麼可能認出我來?」
  他一時想之不透,偶一側頭,見到百里緞坐在一旁留神傾聽,臉上神色甚是複雜。楚瀚心中警惕,暗想:「她在京城日久,肯定知道紀娘娘是瑤人的往事。最好還是別讓她知道得太多,免留後患。」
  
  第三十四章 深山瑤族
  
  當時瑤族人見百里緞背著楚瀚在叢林中行走,只道兩人是夫妻或兄妹,便讓他們同住一間洞屋。楚瀚傷重昏迷時,百里緞並不介意,甚至隨那老婦一起照顧他更衣服藥,包紮傷口,但此時楚瀚清醒過來後,她便不願與他同洞而住了,卻又不知該如何向瑤人提出要求,為此苦惱不已。
  楚瀚猜知她的心意,暗暗好笑,心中雖感激她救了自己的性命,並盡心照顧自己的傷勢,但對她仍舊沒有什麼好感,常常半夜故意翻個身,說幾句夢話,讓百里緞驚醒過來,坐起身戒備許久,才又躺下去睡。楚瀚心中甚覺滑稽:「我受傷未復,哪有力氣去侵犯你?再說我此時打不過你,怎敢自討苦吃,自找罪受?何況你連我是不是太監都搞不清楚,又何必怕我怕成這樣?」
  他在洞屋中養傷,如此過了十多日,瑤族老丈不時來跟他說話,每說起十多年前那場戰爭,便老淚縱橫,憤恨難掩。楚瀚雖發現自己是瑤族人,並聽聞了瑤族與明室的深仇大恨,但他自幼跟著漢人長大,早將自己當成了漢人,心中頗難對漢人生起仇恨之心。他暗想:「若說報仇,我替梁芳窺探皇帝,教他進獻春藥,又替梁芳搜刮寶物,收取賄賂,也算對損害明朝皇室作了一些貢獻吧?」但若要他對泓兒生起仇恨,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再說,泓兒的母親紀娘娘也是瑤人,泓兒未來若成為皇帝,天下之主豈不是半個瑤人?因此儘管瑤族老丈不時向他哭訴十多年前的仇恨,楚瀚也只默默而聽,並不答腔。
  又過數日,楚瀚的傷勢漸漸恢復,已能出洞行走。他見這個瑤族村寨依山而建,地勢險峻,有不少人家以山壁上的自然洞穴為屋,屋外再以竹木搭建平台,另建木屋。山腳下還有數十座以木柱土牆草頂搭成的矮屋,因山地潮濕寒冷,都沒有窗戶。他自己所住洞屋乃是那老婆婆所有,她是村中醫者,平日住在這洞屋中,因山洞能防寒擋風,她也常讓病人留在洞中休養。
  這一支瑤族共有五百多人,一百多戶人家,算是較大的村落。村民在山腰上刀耕火種,開闢出了一片梯田,種植稻穀、棉花、藍靛、瓜果等,自給自足。此時正值春末夏初,乃是農閒期,族中男子不時結伴入林打獵,因此才剛好撞見了受傷的楚瀚和百里緞。
  瑤醫婆婆有個孫子名叫多達,剛滿十五歲,是當時跟著老丈一起出獵的青年之一。他對楚瀚這外地來的瑤人充滿好奇,時時鑽入洞屋探望,等楚瀚身子好些後,便領他去村中走走。多達生得矮矮壯壯,爽朗愛笑,和楚瀚一樣笑起來雙頰都有酒窩。兩人十分投緣,雖然語言不通,但兩人比手畫腳,楚瀚教多達幾句漢語,多達教楚瀚幾句瑤語,慢慢便能猜知彼此的意思。
  楚瀚平日與族中青年雜處,看他們編網削箭、造設陷阱,偶爾也隨他們一同出獵。他飛技高絕,即使傷勢尚未完全恢復,已能在樹叢中縱躍自如,捉鳥擒豬、射鹿逐獐,對他來說自是駕輕就熟,手到擒來。族中青年對他佩服不已,很快便公認他為勇士,對他極為恭敬親熱。
  不出獵時,楚瀚便待在村落中,看男子剝熏獸皮、醃製乾肉、修制農具,看婦女紡織染布、刺繡縫紉、裁衣納鞋。楚瀚原本是瑤人,穿上瑤族服飾後,更看不出半點漢人的痕跡,他很快便學會了不少瑤語,跟瑤族人打成一片。
  瑤族村落偏遠,長年住在與世隔絕的深山密林之中,相較於漢人的種種文化傳承、禮俗器用,自是顯得十分落後,甚至沒有自己的文字,種種歷史往事僅以歌謠口耳相傳。而且由於這民族十分古老,族中充斥著對繁衍生殖的崇拜,村中空地中供奉著巨石製成的男陽女陰,婦女哺喂嬰兒時往往當眾袒露胸脯,年輕男女間的求愛更是赤裸直接,傍晚時互唱一首情歌,彼此看對眼了,便一塊兒共度春宵。
  村中年輕少女對楚瀚這從外地來的瑤人滿懷好奇,成群結隊地來邀他對唱情歌,或乾脆直接邀他去山坳裡幽會。楚瀚外表雖與瑤人毫無分別,內心卻知道自己畢竟來自漢地,一來不會唱情歌,二來生怕誤觸族中風俗禁忌,只好借口傷勢未復,對這些邀約一概婉拒了。
  多達見楚瀚如此受姑娘們歡迎,十分羨慕,不斷鼓動他入山見識見識瑤族男女如何對唱情歌,說道:「去聽聽有什麼不好?就算你自己不唱,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楚瀚被他說動了,便在一日傍晚隨多達進入山林。沒想到兩人才入山,便被七八名少女圍繞住了,逼二人唱答情歌。多達自告奮勇唱了幾段,少女們卻一定要楚瀚唱。楚瀚漲紅了臉,他瑤語懂得原本不多,即便是漢語的歌謠也唱不上幾句,一時之間只想起了紅倌平時喜愛的句段,便紅著臉唱了《西廂記》中張生唱的一段:鶯啼燕轉,撩人心,敏捷才思,含深情。
  國色天香,善詩韻,
  月兒作證與你酬唱到天明。
  門掩了,梨花深院,粉牆兒高似青天。恨天不與人方便,只怕這刻骨相思,病更添。
  眾瑤女從未聽過中土戲曲,大感新奇,齊聲叫好,求他解釋內容。楚瀚熟悉《西廂記》中崔鶯鶯和張生私定終身的故事,便簡單解說了。眾瑤女聽得津津有味,又要他多唱幾段。楚瀚大窘,他只記得紅倌平時掛在嘴邊的幾句唱詞,而且紅倌是刀馬旦,唱詞不似花旦那麼多而繁複,緊急中只想起《穆桂英掛帥》中的一段,唱道:穆桂英多年不聽那戰鼓響,
  穆桂英二十年未聞號角聲。
  想當年我跨馬提刀、威風凜凜、衝鋒陷陣,
  只殺得那韓昌賊丟盔卸甲、抱頭鼠竄、他不敢出營。
  南征北戰保大宋,俺楊家為國建奇功。
  至如今安王賊子犯邊境,我怎能袖手旁觀不出征!
  老太君她還有當年的勇,難道說我就無了當年的威風?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我懷抱帥印去把衣更,到校場整三軍要把賊平!
  (《穆桂英掛帥》亦是近代京劇,並非古作。)
  楚瀚唱了這段英氣勃勃、雄心萬丈的段兒,眾瑤女更加不讓他走了,還要他唱。楚瀚不禁苦笑,心想:「在這瑤族山坳子裡,夜色溶溶,合該唱些纏綿溫柔的情歌,我卻唱起了《穆桂英掛帥》,未免太不對頭。總不能再唱孫二娘《打店》了吧!那可是十足煞風景了。」
  他只好推說夜已深了,堅拒力辭,總算跟著多達逃難般地逃回了村寨。兩人好不容易擺脫了一眾瑤女,多達抹著汗笑道:「納蘭今夜沒讓你咬她一口,留下牙印,想必失望極了。」楚瀚奇道:「納蘭是誰?我怎會去咬她?」
  多達笑道:「我們瑤人習俗,男女看對眼了,兩情相悅,男子便要咬女子的手臂一口,女子要咬男子的手背一口。這叫作:『咬手疼入心,郎意誠似金』。咬得不能太輕,太輕表示你沒有真心;也不能咬得太重,若咬破了皮,那可是會被大家嘲笑的。」
  楚瀚問道:「這跟納蘭又有什麼關係?」多達道:「納蘭自認是族中最美貌的姑娘,誇口說今夜一定要得到你的一咬,好向其他姑娘炫耀。你沒咬她,甚至連她是哪一個都不知道,她定要慚愧死了。」
  楚瀚不禁好笑,說道:「不如你代我去咬她一口吧。」多達連連搖手,說道:「這怎麼行?她才看不上我呢!」
  瑤族女子不明白楚瀚為何拒人於千里之外,估量定是百里緞從中作梗,將一腔不滿都投注在百里緞身上,認為是她霸佔了楚瀚,不肯跟別的女子分享,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毫不掩飾她們的怨恨怪責。
  百里緞身處這半開化的瑤族當中,自是渾身不自在。她看不慣瑤族男女自由奔放的愛情,受不了處處聽聞的情歌,吃不消那公然陳列的巨石,更不情願繼續與楚瀚同住一洞。楚瀚的傷勢一日日好起來,她的臉色便一日日愈加難看,往往整日獨自坐在洞屋深處,更不與人說話,偶爾楚瀚來找她攀談,她也總是冷冷地瞪著他,眼中滿是憤恨鄙夷。
  楚瀚心中明白,她是想催自己盡快跟她一起離去。但他離開京城之後,並未一定得去的地方,此時發現自己是瑤人,住在瑤族中也沒什麼不好,因此根本無心離開。百里緞本是自己的大對頭,雖在兩人被蛇族擒住時,不得不為了保命而攜手合作,但也說不上有什麼深厚交情。她若不開口求自己離去,楚瀚便也樂得裝作不知道,整日自己尋快活,不去理睬她,對她的氣憤視而不見。
  時至十月,正逢瑤族一年一度的「還盤王願」祭典,村中男女老幼都聚集在村口的大石旁,飲酒歡宴,載歌載舞,熱鬧了一夜。瑤族人尊奉龍狗「盤瓠」為始祖,尊稱之為「盤王」。傳說盤王子孫原本住在南京海岸,因天下大旱,舉族坐船往南遷徙,不料在海上遇到狂風暴雨,七日七夜不得靠岸。當時瑤人便焚香許願,祈求始祖盤王保佑子孫們平安渡海,承諾往後將世世代代祭祀盤王。許願之後,盤王果然顯靈,海上頓時風平浪靜,瑤族後代不敢忘記盤王保佑之恩,年年舉辦「還盤王願」之典。
  瑤族人最愛歌舞,祭典上族人輪番表演舞蹈,包括盤王長鼓舞、蘆笙長鼓舞、羊角短鼓舞、傘舞、蝴蝶舞、穿燈舞、奏鏜等等,形式多樣,精彩紛呈。尤其是奏鏜,在鑼鼓嗩吶齊奏之下,數十人排行成隊,同唱共舞;舞姿共有三角定、四角定、五點梅、六點梅、七星堂、八卦堂、串義堂、小葫蘆、大葫蘆、單線珠、雙絲珠等十二種,動作簡練,熱鬧歡騰,尚未成家的男女,紛紛在祭典上連襖而舞,彼此傳意定情,稱之「踏瑤」。
  當晚楚瀚跟幾個瑤族姑娘跳舞飲酒,玩得十分盡興。到得半夜,他已喝得醉醺醺地,勉強婉拒了兩個姑娘的熱情邀約,忽然想起百里緞並未前來參加祭典,可憐她一個人孤獨冷清,便搖搖擺擺地走回洞屋。
  才入得洞,他便警覺不對,急往後退,但見眼前黑影晃動,兩支短箭倏然從面前急飛而過。楚瀚立即著地滾去,感覺觸手濕滑,地上竟已爬滿了毒蛇。
  楚瀚大驚失色,酒意盡去,翻身躍起,但見洞口立著一個衣著古怪的人,頭顱奇大,正是蛇族的大祭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