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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節

  百里緞會意,立即丟下彎刀,表示自己沒有敵意。但那群獵人仍舊滿面懷疑,緊握長矛,護在身前。老者搖搖頭,說了幾句話,一個獵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彎腰扛起山豬,又趕緊後退。老者一揮手,一行人一齊後退,轉眼便要消失在森林之中。
  百里緞大急,叫道:「求求你們,救救他!」說著便跪倒在地,向那老者拜了下去。
  老者見狀即停下腳步,眉頭皺得更深,與身邊的幾人商議了幾句,才招了招手,示意百里緞跟上,便回身走去。百里緞瞥見一線生機,大喜過望,連忙背起楚瀚,跟在一眾獵人的身後,走入深山密林之中。
  
  第三十三章 血翠神杉
  
  楚瀚醒來時,感到全身極為疲勞虛弱,頭暈目花,肩頭傷口仍火辣辣地疼痛,但一條命似乎已撿回來了。他舉目四望,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房室當中,牆上掛著五彩的掛飾,門口垂著門簾,一旁還有木製的矮几和草編的坐墊。他仔細一瞧,才發現這不是個房室,卻是個洞穴;地面、牆壁和屋頂都是粗糙的石壁,門口則是這洞穴的洞口。
  他正疑惑這是什麼地方,百里緞又去了何處,忽見門簾掀處,一個衣著奇特的老婦走了進來。她身穿靛藍上衣,胸口有一片紅色繡花裝飾,肩上披著五彩披肩,頭上以黑紅兩色布條層層疊疊地包裹著,最頂上是一片圓板,板沿垂下白色的流蘇;衣擺甚長,以腰帶綁在腰間,下身穿著窄褲,小腿以黑布條綁腿,光著雙足。
  楚瀚好奇地望著她,老婦見他清醒,驚喜地說了幾句他聽不懂的話語,俯下身在他額頭摸摸,又在他身上摸摸。楚瀚見她皮膚黝黑,滿面皺紋,身上服飾顯然不是漢人,心想:「我大約是在什麼邊地民族的村落中,只要不是蛇族的人便好。」正要開口詢問,卻見那老婦站起身,匆忙出門而去。
  過了一會兒,一個老人走入洞屋之中。他身穿黑色長袖對襟衣衫,胸口一排布紐扣,頭上以青布包頭,下著黑色寬褲。老人留著長鬚,滿面皺紋,看來總有六七十歲年紀,神色十分嚴肅。他在楚瀚身旁坐下,凝望著他,操著生硬的漢語道:「少年人,好些了?」楚瀚點了點頭,說道:「多謝老丈相救。」
  老人擺擺手說道:「不必謝。在叢林中那時,你的同伴跪在地上求我們救你的命。我們瑤人的傳統,若是性命相關的事,任何人只要跪地相求,我們便不能不答允。」
  楚瀚微微一呆,心想:「百里緞竟為了我,跪地求他們救我的命?」又想:「原來他們是瑤族人。」問道:「我的同伴……她在哪兒?」老人道:「她在外邊休息。你受傷很重,多睡一會兒。幸好你有蛇族的解藥,才沒死去。」楚瀚奇道:「我有解藥?」
  老人指指放在一旁地上的金盒子,說道:「這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以前中過蛇毒,又見到箭頭上喂的毒藥,因此知道這便是解藥,加上我們自己的治傷草藥,才將你的命救回來了。」
  楚瀚連忙道謝,暗暗慶幸自己臨時起心取走的金盒中竟藏有解藥,恰巧救了自己一命。他還想再問,但見剛才那老婦走了進來,手中端著一碗湯,一碗糯米蒸飯。老人用瑤語吩咐那老婦幾句,對楚瀚道:「我遲些再來看你。」便出屋而去。
  那老婦扶楚瀚坐起,餵他喝湯吃飯。楚瀚早已又饑又渴,但感到氣息虛弱,渾身疲倦,喝完了湯,吃了小半碗蒸飯,便再也吃不下,又躺下休息。老婦收拾了碗瓢出去,又回進洞來,作手勢要他起身。楚瀚全身無力,哪裡爬得起身來?老婦卻堅持要他起身,伸手去扶他。楚瀚掙扎著站起,只覺一陣頭昏眼花,幾乎又跌倒在地。
  老婦攙扶著他來到洞屋後方,但見當地放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裡面冒著煙,楚瀚低頭一看,見裡面盛滿了熱水,不禁一呆。那老婦彎下腰,從一旁的瓷瓶瓦罐中取出五六種草藥,一一扔入水中,草藥受那熱氣一蒸,登時藥香四溢。
  老婦望著楚瀚,伸手指指木桶,說了幾句話。楚瀚瞠目不知所措,老婦便走上前來,伸手去脫他的衣衫。楚瀚這才明白:「她是要我去洗澡。」心想自己受傷仍重,全身虛弱,何須急著洗澡?但見那老婦堅持,只好點了點頭,掙扎著脫下沾滿血跡的衣褲,眼見那老婦仍望著自己,微覺羞赧,趕緊爬入木桶,浸入熱水之中。
  他感到肩頭傷口仍然痛極,全身虛弱,但浸泡在那飽含草藥的熱水之中,身上的虛弱和疲憊似乎一點一滴地離他而去,融化消散在熱水裡。楚瀚不禁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一股濃郁的藥味充斥胸襟,舒暢無比。
  卻不知瑤族人長年居住於潮濕陰冷的深山之中,每人日日都用木桶盛熱水而浴,稱為「桶浴」,且往往在熱水中加入各種治病養生的藥草,以強身健體,驅寒袪病。楚瀚傷後虛弱,此時最需補充體力,這一泡,直將他筋骨的損傷消耗修復了一大半。
  他閉目泡了一陣,感到水溫漸漸變涼,那老婦取過一個小桶,注入剛煮好的熱水,以保持水的熱度。楚瀚心中感激,向那老婦微笑道謝,老婦滿是皺紋的臉上始終維持著慈祥的笑容,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話,又在旁邊坐下煮水,不時為木桶注入熱水。等楚瀚泡了大半個時辰,老婦才讓他出來,助他穿上衣衫,替他後肩傷口重新包裹敷藥,扶他躺下。
  楚瀚通體舒泰,昏昏沉沉臨睡前,鼻中又充溢在叢林中聞過的奇異香味,心中一動,側頭見到自己折下的那塊赭紅樹枝便放在枕頭旁。他伸手拿起了,感到觸手溫潤如玉,香味不若當時在那大樹旁時那麼濃烈,但也中人欲醉。他將那段樹枝握在手中,只覺手心溫暖,頭腦異常清醒,頓時明白:「想來這木頭具有奇特的療效。當時我在叢林之中,已在死亡邊緣,這奇木的香味和功效不但驅逐了大批蚊蠅,更抑止了我傷口的毒性,降低我的體熱,甚至讓我起死回生。」
  他想到「起死回生」四個字,腦中靈光一閃:「莫非……莫非這就是血翠杉?」想起舅舅、揚鍾山和紀娘娘都曾說起血翠杉的奇效。紀娘娘曾告訴他,血翠杉是一種極罕見的神木,生長在西南深山之中,即使是長年居住在山中的少數民族,幾百年來也難得一見。她還說藏在東裕庫地窖中的血翠杉,乃是歷來被人們找到最大的一塊,是瑤族世代相傳之寶;她的父親當年身為族長,曾負責掌管此物,後來瑤族被明軍打敗,這件寶物才流落到皇宮的寶庫地窖之中。他回想自己潛入東裕庫地窖時,曾就近觀察過那塊血翠杉,記得它約莫兩寸見方,黑黝黝地,表面透著血絲般的紋路,與自己手中這段樹枝極為相似,只是眼前這段樹枝較為細小而已。
  楚瀚大覺稀奇,難道自己真的如此幸運,在叢林中恰好撞見了百年難得一見的神木?而自己隨手折下一截,竟就此取得了稀世珍寶血翠杉?他頭腦仍舊有些昏眩,想不通一棵樹或一段樹枝怎能有這等奇效,只小心地將那段血翠杉收入懷中,貼身而藏,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楚瀚睡醒過來,感覺精神好得多了,注意到懷中有什麼事物疙瘩著,便伸手取出,見是從蛇窟中取出的另兩隻盒子,一個是銀色,一個是木製的。他心中好奇:「那金色盒子中藏有蛇毒解藥,不知另兩隻盒子中藏著什麼?」隨手打開那銀色盒子,見其中放著一段尺來長,彎彎的銀白色事物,仔細一瞧,才看出那是一隻巨大的蛇牙,尖銳如刀,彎如新月,順著盒沿而放,想必是取自一隻體型龐大的蟒蛇。
  他關上銀盒,想伸手去打開那木盒,卻猶疑起來,心頭升起一陣莫名的驚悚。那木盒看來十分陳舊,毫不起眼,但卻有著一股古怪的吸引力,催逼著人將它打開。楚瀚正遲疑間,鼻中忽然聞到一股溫潤的香味,腦中陡然清醒,放下木盒,想起這香味乃是身上帶著的血翠杉所發出,便伸手握住了懷中的血翠杉,心中才較為踏實了些。
  他感到打開木盒的衝動漸漸消失,便想將兩隻盒子都收回懷中,但一轉念間,暗覺這木盒頗為詭異,不知何時又會讓自己心動神搖,便只將銀盒收入懷中,四下望望,在洞屋深處的石壁高處找到了一個凹陷處,便將木盒藏在其中,旁人甚難見到。
  此時一陣風吹入洞中,從洞外飄來一陣悠揚的歌聲。楚瀚感到精神一振,雖聽不懂歌詞,但音調歡暢調皮,伴隨著笑聲,似乎是對年輕男女正以歌聲打情罵俏,傳情達意。他爬起身,往洞門走去,卻見一人抱膝坐在洞屋門口,臉望洞外,側頭傾聽隨風傳來的歌聲,正是百里緞。她嘴角露出少見的微笑,令原本妍麗的面容更顯得美艷動人,楚瀚靜靜地望著她的側面,竟自呆了,屏住呼吸不敢出聲,生怕打擾了這平和靜謐的一幕。
  過了不知多久,百里緞微一側頭,見到他站在石穴內,癡癡地望著自己,微微一驚,咳嗽一聲,板起了臉,說道:「你醒了。」
  楚瀚問道:「你在看什麼?」百里緞忍不住又往洞外望了一眼,頓了頓,才道:「沒什麼。」楚瀚道:「我聽到有人在唱歌,不知道在唱些什麼?」
  百里緞忽然雙眉一豎,冷冷地道:「我又不是瑤族人,怎知道他們在唱些什麼?」站起身走了開去。其實她不需要懂得瑤語,也聽得出那是山林中青年男女互訴愛戀傾慕的情歌。
  楚瀚見她發起脾氣,心想:「這女子當真古怪。聽那老人說,她曾跪地懇求他救我性命,但我最好還是提高警覺,多多提防。免得無緣無故又惹惱了她,她一怒之下,又要提刀殺我。」當下轉變話題,說道:「幸好瑤族人救了我們。」
  百里緞輕哼一聲,說道:「你以為他們懷著什麼好心嗎?哼,這些瑤人對漢人極為仇視,起先根本無意救你性命,想讓我們在叢林中自生自滅。後來才改變主意,讓我帶你來到他們的村莊。」她顯然故意省去了跪地懇求他們救楚瀚的一段,楚瀚心知肚明,也不提起。她又續道:「那時我背著你,跟著他們來到這個村子。他們清洗了你肩上的傷口,見到毒性已深,就跟我說你已經沒救了,要我去村外挖個坑,等你斷了氣,就將你埋了,還要我一埋好就趕緊離去,對我充滿敵意。」
  楚瀚一怔,剛才那老婦對自己親切關懷,似乎出於真心,那老人對自己也頗為客氣,當初怎會狠心如此?忙問道:「後來呢?」
  百里緞露出困惑的神色,說道:「後來那老婦人似乎說了,人死前要洗乾淨身體才好下葬,就脫下你的衣服,替你清洗。她將你翻過來時,忽然驚叫起來,連忙叫其他人過來看。」楚瀚忙問:「看什麼?」
  百里緞道:「我也不知道。她似乎看到你身上有什麼標記。他們十分興奮,圍在一起看了許久,指指點點地不斷討論,之後才決定替你治傷。我從你衣袋中掏出毒箭的箭頭,交給那老人。那老人看了一會兒,說了一些話,我們又從你的衣袋中翻出幾隻盒子,老人在其中一隻盒子中找到了解毒的藥膏,替你敷上,你的體熱才慢慢退去,但也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來。」
  楚瀚更加奇怪,問道:「我身上有什麼標記?」百里緞哼了一聲道:「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看見。」
  楚瀚知道她一定看見了,只是不願承認,便轉開話題,問道:「你沒事吧?」百里緞聽他探問自己的情況,語氣關切,微微一呆,似乎有些驚喜,趕緊轉過頭去,說道:「我自然沒事。」
  楚瀚見她已梳洗整齊,換上乾淨衣衫,穿的是與那老婦人一般的瑤族服飾,除了沒有以布帕包頭外,活脫便似個瑤族姑娘,不禁微微一笑,說道:「你這身裝扮,可好看極了。」百里緞臉上一紅,隨即皺起眉頭,厲聲道:「不准你胡說八道!」
  楚瀚甚覺無辜,說道:「我稱讚你好看,怎是胡說八道了?」
  百里緞哼了一聲,神色轉為嚴肅,說道:「你過去三番五次對我無禮,我只道你是個宦官,不跟你計較。哼,往後你若敢再對我無禮,我立即便取你性命!」
  楚瀚一驚:「她已發現了我沒有淨身?」想起那老婦替自己脫衣清洗時,定然被她瞧見了,這時也只能裝傻,口中說道:「這話怎說?」
  百里緞直瞪著他,冷冷地道:「你當初是怎麼混進宮的,我回去定要好好追查清楚。」楚瀚假作驚訝道:「怎麼,你趁我昏迷時偷看過我?」頓了頓,做出傷心委屈的神情,歎道:「百里姑娘,你想必沒見過宦官脫了褲子的模樣。咱們都是這樣子的。」
  百里緞聞言一呆,不禁暗暗懷疑起來。宦官非常忌諱別人望見他們的下身,在京城的盡忠胡同中,有個專供宦官使用的澡堂,只有宦官可以進入使用,如有非宦官者來到澡堂周圍,立即便會被宦官圍毆而死。百里緞確實從未見過宦官脫了褲子的模樣,她甚至連正常男子應當是如何模樣也並非十分清楚,這時被楚瀚一糊弄,便心生動搖了,不敢再說,免得自取其辱。她哼了一聲,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開去。楚瀚生性寡言謹慎,甚少戲弄他人,這時作假騙到了百里緞,心下甚是得意,在洞中暗自偷笑了許久。
  當天下午,那瑤族老人又來洞屋探望楚瀚,檢查他的傷口,說道:「毒退了,恢復得很好。」
  楚瀚有心探問他們為何決定收留救治自己,卻不願直言相問,當下說道:「多謝老丈收留我們。瑤族人心地善良,仗義相助,我等好生感激。」
  老丈卻神色肅然,凝望了他一陣,忽然伸出手臂,說道:「少年人,你看。」但見他粗壯黝黑的手臂上有個奇異的刺青,似乎是個顏色鮮艷的「米」字,米字中間有只小小的蜘蛛。
  楚瀚一呆,感覺這圖案似曾相識,卻是從未見過。他怔怔地望著老人,老人也回望著他,伸手指向他的後腰。楚瀚大奇,伸手去摸後腰,腦中靈光一閃,想起自己最後一回與紅倌同眠時,紅倌曾告知自己腰臀之際有個刺青,自己雖看不見,但她所形容的圖形,正與老人手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樣!
  他脫口道:「我背後也有……也有這樣的刺青?」老人點點頭,說道:「你和我們是同族人。我們是大籐瑤族,這是我們族人的標記,一出生就刺上的。」
  楚瀚大出意料之外,脫口道:「我是瑤族人?若是如此,我……我又怎會在幼年時跑去了京城?」
  老人臉現哀傷之色,緩緩說道:「我想我知道原因。十多年前,漢人派軍隊攻打我族,殺了很多族人,擄走了一群童男童女,送去京城,你應當就是那時被捉去的。」楚瀚恍然:「紀娘娘想必也是那時被捉去,送入皇宮做宮女的。難道我是跟她一塊兒被俘虜去京城的?」問道:「那時被捉去京城的有些什麼人,老丈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