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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節

  此時他又讓小影子替他把風,用繩索將自己吊入井中,取開遮擋的磚塊,小心翼翼地將水晶放入洞穴之中。一轉念間,又取出隨身攜帶的《蟬翼神功》秘譜,放在水晶之旁,再將遮擋的磚塊放回原處。這秘譜他已讀熟練成,不需再帶在身上,不如藏匿起來。
  佈置妥當後,他放下心,帶著小影子回到自己房中,準備天明便去羊房夾道,向娘娘稟報事情已經辦成。他回到房中時已過四更,房中一切並無異樣,但不知為何,他卻感到全身不對勁。小影子也在房中跳上跳下,聞聞嗅嗅,輕聲而叫,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對。
  他點起火燭,四下張望,眼光停留在自己平時放在案頭的三個劉關張泥塑玩偶身上。這泥偶是小麥子在市集上買來送給他的,他一直放在案頭。這時他注意到中間劉備玩偶的身子稍稍側了些,左首關羽玩偶頭上的紅絨毛球也微微低了些許。楚瀚立時知道有人動過這些玩偶。他因所行隱密,房中一切清掃整理都是自己動手,絕不讓任何其他人進入他的房間,而他甚受梁芳重視,其他宦官也從不敢冒犯闖入。
  楚瀚盯著那三個泥偶,心中一凜,又仔細觀察房中其他事物,確知當夜曾有人來過他的房間,將他房中的事物極小心地探勘過一遍,雖未留下多少痕跡,但卻逃不過他的法眼。他緩緩在案旁坐下,凝神思索。誰會來探勘他的房間?梁芳對他仍舊極為信任倚賴,應不會對他起疑,派人來搜索他的住處。萬貴妃也不會來理會他這小小宦官的瑣事。那會是誰?
  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是那蒙面人!那錦衣衛中輕功過人的蒙面人!自己解救泓兒的那夜,那人曾追逐自己,直追到城中,好不容易才將他甩脫。或許他已發現自己是誰,懷疑他相助隱藏起紀娘娘的孩兒,因此趁他不在時,前來探勘他的房間,盼能尋得一些線索。
  楚瀚行事一向小心謹慎,房中絕未留下任何透露泓兒存在的線索,也沒有他平日為梁芳所辦之事的蛛絲馬跡,來人應是空手而回,但他心中已生起警惕,知道這蒙面人極不好對付,如今他已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卻仍未曾摸清他的底細。敵暗我明,形勢十分不利。他知道自己必得盡快發現對手的真面目,才能盡早防範,甚至主動出擊。
  過了兩日,楚瀚找了個機會,又去向錦衣衛探聽關於那蒙面人的消息。他不願打草驚蛇,只找了兩個可以信得過的、平日常替梁芳辦事的錦衣衛,請他們喝酒吃菜,趁酒醉飯飽時,與他們天南地北地閒聊,旁敲側擊,慢慢勾出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原來這蒙面人的來歷十分奇特,他雖擁有錦衣衛的身份,但極少出現在京城中,因此錦衣衛中幾乎沒有人識得他。據說他乃是昔年錦衣衛指揮使百里孤飛的獨子,名叫百里緞。百里孤飛當年曾是英宗皇帝的貼身護衛,英宗被瓦剌俘虜時,百里孤飛也被俘虜了去,在邊遠荒漠上與皇帝同吃苦、共患難,可謂勞苦功高。英宗回到中土之後,便封他為錦衣衛指揮使,讓他的兩個弟弟也擔任錦衣衛千戶。後來百里孤飛因公殉職,英宗皇帝便讓他的獨生子百里緞蔭了一個錦衣百戶。當時百里緞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留在家鄉學藝。約莫一年前,他的兩個叔叔一個因公受傷身死,另一個生病致仕,返鄉休養。百里緞在家鄉學成了家傳武藝,便來京任職,升為錦衣千戶。他年紀雖輕,資歷雖淺,但由於世代擔任錦衣衛,地位卻甚高。
  至於這人為何蒙面,大家都不十分清楚;許多人猜測他是因為面容有缺陷,羞於見人,才總是蒙著面。他的叔叔應當知情,回鄉前卻絕口不曾提起此事。聽說百里緞性格孤高,脾氣傲慢,來京已有一段時日,卻極少與人交往。其他錦衣衛都看出這人野心極大,一心想為皇室建功,為家族爭氣,為亡父爭光。
  楚瀚聽聞之後,心中頗為懷疑:「這人若是在一年前才來到京城,那麼五年前到揚大夫家中偷聽的,難道並不是他?」
  他開始著手調查百里家族的底細,得知他們的家鄉在河南百里縣,便派人去百里縣探聽百里緞的叔叔的下落,才知道此人也已病逝,百里家族再無他人。
  楚瀚便開始盯上百里緞本人。他發現這人孤僻已極,獨來獨往,一個朋伴也無,行蹤飄忽,許多時候更無人知道他的去處。他也隱隱感覺到,當他在盯百里緞的梢時,百里緞也在試圖盯他的梢;二人都知道彼此輕功極高,警覺極強,為了不讓彼此發覺行蹤,往往整日在城中虛晃,彼此跟蹤追逐,直到甩掉對方為止。
  如此彼此盯梢、互相躲避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這晚楚瀚好不容易甩脫了百里緞的跟蹤,發現自己來到了承天門外天街盡頭的廣場。當時已是深夜,夜間販賣小吃的攤販早已散去,但不知為何,卻見黑壓壓地有許多人聚集在廣場之上,更奇的是眾人鴉雀無聲,一片寂靜。黑貓小影子站在他的肩膀上,睜著金黃色的眼睛望向人群,低聲嘶吼。
  楚瀚輕摸小影子的頭頸,輕聲撫慰,知道事情頗不尋常,心中好奇,便攀上一旁的一株大樹,從樹頂往下望去。但見廣場正中點著一圈火把,周圍站站坐坐總有百來人,火把當中,一個白衣男子閒閒然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面容俊美,神態瀟灑已極。
  楚瀚不由得多望了這人兩眼,心想:「這人生得好俊!」但見那男子不過三十多歲年紀,手搖折扇,神態雖閑雅,但眼光凌厲,直望著面前五丈外的一個乞丐。
  那乞丐箕踞而坐,披頭散髮,衣衫破爛,身形瘦削,袒著瘦骨嶙峋的胸口,唯一看得出不尋常處,乃是他手中所持的一根碧油油的竹棒,在火光下閃閃發光。乞丐眼光並不望向美男子,卻抬頭望向一旁的旗桿頂端。
  那旗桿乃是舊時大明軍營的軍旗桿子,楚瀚見到這旗桿,才想起這地方原是操練場舊址。據說幾年前,皇帝下旨在天橋附近興建寺廟,收了許多地,軍營和操練場便都搬去了城北。後來寺廟不知為何始終未建,這地便空在那兒,紅倌的榮家班曾在這兒搭台唱過幾回。這地方早已不復舊時操練場的風貌,平日只有些商販攤子兜售貨品小食,唯有那高約五丈的旗桿還留在原地。
  楚瀚順著美男子的眼光往旗桿望去,不禁一驚,但見旗桿上攀著一個人,身形輕盈靈巧,有如猿猴;那人身穿青衣,正手腳並用,試圖攀上那搖晃不止的旗桿,眼望著就快攀到桿頂。但見他在離桿頂數尺處,從懷中抽出一團什麼事物,在夜空中一招,卻是一面青色旗子,呈三角形,邊沿有黃色牙形裝飾,楚瀚依稀認得那是漕運大幫青幫的標幟。他上回受梁芳差遣,孤身去武漢辦事,曾耳聞青幫的名號,之後也曾跟著梁芳外出,來到大運河邊上,見到許多大船上都揚著這樣的三角旗幟,梁芳告訴他那是青幫的船隊,並說青幫多年掌控漕運,行事謹慎低調,跟官府的關係甚好,每年孝敬的銀兩甚多云云。此時但見那青衣人雙腿夾著旗桿,騰出雙手,將那三角青旗綁在桿頂上,在夜風中剌剌飄揚。
  眾青衣漢子見到青旗揚起,都齊聲歡呼起來。楚瀚心中懷疑:「青幫總壇遠在武漢,聽說青幫中人行事低調,又怎會跑來天子腳下逞威?」
  那白衣美男子望著乞丐,臉上頗有炫耀之色,抱拳微笑道:「彫蟲小技,獻醜了!」
  乞丐臉色十分凝重,忽然大喝一聲,跳起身來,奔到旗桿之旁,伸右手握住旗桿,喝道:「班門弄斧,小輩好大膽子!」
  那旗桿在他一握之下,陡然顫動起來,一根五丈高的旗桿宛如麵條一般在夜空中折曲扭動,旗桿上的青衣人大驚失色,連忙抱緊了旗桿,但仍身不由主地左右晃蕩,似乎隨時要被甩將下來。
  那白衣美男子啪的一聲,將扇子一收,雙眉豎起,冷冷地道:「以大欺小,可不似趙大幫主的作風啊!」
  那乞丐全不理會,又是一聲暴吼,手上使勁,旗桿如在狂風中一般搖擺不止,似乎便要能從中斷折。乞丐又是一喝,旗桿上那青衣人驚呼失聲,如被燙到一般,雙手一鬆,從旗桿頂上跌將了下來。那旗桿足有五層樓高,如此跌下,非死即傷。
  那白衣美男子臉色一變,陡然從太師椅上彈起,快捷無倫地衝到旗桿之下,雙掌齊出,托在那快速跌落的攀桿漢子的肩頭,將他下跌的力道轉至橫向。那漢子在這一托之下,往左斜飛出去,直飛出五六丈才落地,就地滾了兩圈,狼狽爬起。
  白衣男子側眼望向乞丐,臉上冷笑不減,說道:「素聞趙幫主出手狠辣,果然名不虛傳。」
  那乞丐便是丐幫幫主趙漫。但聽他冷冷地道:「成幫主,你我兩幫井水不犯河水,卻跑來我地盤上耀武揚威,有何意圖?」
  楚瀚望向那白衣男子,心想:「原來這人就是青幫幫主成傲理。我在武漢時曾聽青幫中人談起他,說他與謝遷大人齊名。我只道青幫中人自吹自擂,不料這人果真極有氣度,武功也十分高明。」
  卻聽成傲理道:「這京城偌大地方,怎的就是你丐幫的地盤,旁人不得進入?如此霸道,好比我青幫宣稱長江和運河乃是我青幫的地盤,誰也不准在河上航行,天下豈有此理?」
  趙漫道:「你我明人不說暗話,東拉西扯徒費口舌。我只問你一句,你青幫大舉趕來京城,究竟有何意圖?」
  成傲理搖著扇子,悠然道:「哪有什麼了不得的意圖?趙幫主該知道成某人的性子,我來京城,自是為了來尋花問柳,一逞風流。」
  趙漫哼了一聲,說道:「逞風流?那又何須帶這許多手下同來?成幫主何妨實說,你一路派人盯少林的梢,又是為了什麼?」
  成傲理面不改色,說道:「我幫人物分佈大江南北,行事謹慎,見到天下第一門派少林大舉出動,趕來京城,自然得留上點心。我不過派人去探探消息,看看少林派眾位師父們需要什麼幫忙,從未對諸位師父不敬,這又如何了?」
  趙漫瞪著他,喝道:「鬼鬼祟祟,誰不知你是貪圖少林派失去的那件物事?」
  成傲理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原來趙幫主說的是這件事!我對少林派遺失的金蠶袈裟更無半點興趣。但是我倒挺想會會那位有膽有識、獨闖少林的絕世佳人。成某人不才,唯一所好,便是絕色美女。如今聽聞世間出現了這麼一位驚艷江湖的奇女子,怎能不趕緊來開開眼界?」
  趙漫臉色一沉,哼了一聲,不料對方已知道了這件武林隱密。數月之前,一個自稱「雪艷」的少女不知從何冒出,一舉挑戰中原三大門派,自少林派奪走了武林至寶「金蠶袈裟」。那金蠶袈裟乃是達摩老祖傳下的寶物,裡面記載了少林武功的源流和易筋經內功心法,竟然就此不明不白地被一個孤身少女奪走,三派的臉面往何處擺去?因此大家心照不宣,極力隱瞞此事,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件事畢竟還是流傳到江湖上去了,連成傲理這等江湖幫派頭子也一清二楚,甚至還知道奪走袈裟的雪艷是個年輕貌美的少女,特意前來一飽眼福。丐幫素來與少林交好,雖承諾出手相助並保守秘密,但這等重大的醜聞笑柄,任誰也沒法阻止它流傳出去。
  成傲理神色輕鬆,笑吟吟地道:「趙幫主,這件事情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再想隱瞞也是不可能的了。閣下應曾聽聞,咱們江湖幫派不重武功,只重道義。趁人家重寶失竊的當兒下手找碴,或苦苦追尋什麼武林秘籍,絕非咱們青幫的作風。咱們只不過想來瞧瞧熱鬧,見識見識當世英雄人物,兩不相幫,實在無心得罪任何一方。」
  趙漫又哼了一聲。成傲理口中的「英雄人物」,自然不是指少林、武當等派的高手,而是那位神秘的少女雪艷。趙漫老早聽聞了成傲理的名頭,知道他年紀輕輕便坐上青幫幫主大位,威勢足以震懾數萬幫眾,顯非易與的人物;而他數年來公然貪花好色,放縱風流,無所忌憚,行事不按牌理出牌,確是個極難對付的角色。趙漫雖無心與青幫和成傲理作對,但仍忍不下這口氣:「這人指使手下公然挑戰我最引以為傲的輕功,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給他個下馬威,以後丐幫還能在江湖上混嗎?」
  他心頭火起,抬頭望向旗桿頂端,吸了一口氣,說道:「瞧清楚了!」腳下一蹬,瘦削的身子陡然拔天而起,只不過在旗桿上兩三個借力,便攀到了桿頂。他再一伸手,便將青幫的旗幟扯下,隨手扔落。那旗子在夜空中緩緩飄降而下,青幫眾人仰頭而望,臉色都十分難看。
  成傲理臉上微笑不再,但也並不顯得惱怒,只有一片平靜沉著。他跨步上前,接住了那面飄落的青幫旗幟,等趙漫落下地來,才道:「趙幫主的『飛天神遊』輕功號稱武林第一,果然好俊功夫,成某甘拜下風。」
  趙漫面有得色,說道:「成幫主是明白人。乞丐不要別的,只請貴幫立即退出京城,大家見好就收,留下日後見面的餘地。」
  成傲理自知幫中沒有人的輕功能比得上趙漫,也知道青幫手下武功有限,無法跟訓練有素的丐幫弟子打群架,但要他就此離去,卻也有所不甘。他身邊一個左右手名叫王聞喜的,低聲在他耳邊道:「幫主,我們群起而上,未必打不跑這些乞丐。」
  成傲理橫了他一眼,低斥道:「無知之言!退一邊去。」王聞喜一張臉漲得通紅,退後了幾步。成傲理轉頭對另一個手下道:「恨水,你去將這旗子掛回旗桿上了。」
  他此言一出,便是公然向丐幫挑釁了。趙漫聞言,臉色一變,跨上一步,伸手拔出腰間的竹棒,說道:「誰敢攀上這旗桿,乞丐打斷他的腿!」
  那趙恨水是個高瘦漢子,手長腳長,看來十分矯捷。他來到成傲理面前,一膝跪地,雙手從成傲理手中恭敬接過旗子。他跪在地上片刻,似乎在思考什麼,隨即站起,緊了緊腰帶,緩步上前,來到旗桿之下,神情鎮靜,抬頭往旗桿頂上望去。
  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想知道他是會服從成傲理的指令,往上攀爬,還是會忌憚趙漫的威脅,不敢妄動?
  
  第二十四章 技驚江湖
  
  楚瀚在樹頂上看得清楚,他知道這人已然計算好,要出其不意地快速上桿,給趙漫一個下馬威。果不其然,但見他連連搖頭,接著轉過身,垂頭喪氣地走了開去,似乎準備將旗子交還給成傲理,跪地請罪。趙漫見他放棄,將棒子往腰間一插,正要發話,忽見眼前一花,趙恨水已拔身而起,但並非往旗桿跳去,卻朝著相反方向,向青幫幫眾中的一個大個子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