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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

  楚瀚坐在床邊,睜著黑亮的眼睛凝望著紅倌,搖搖頭,說道:「我是自己闖進來的,沒讓人知道。」
  紅倌問道:「今兒宮中放假,你獨自出來玩耍?」楚瀚道:「我想起你,出宮來看看你如何了。」
  紅倌望著鏡子,拆下頭上束髮,抹去臉上脂粉,眼睫下垂,低聲道:「還不是老樣子?」
  楚瀚道:「我擔心你得緊。」紅倌撇嘴道:「擔心什麼?我唱戲可唱得開心了。」楚瀚歎了口氣,他知道她近來愈來愈有名氣,日日受到那幫權貴子弟的包圍糾纏,不堪其擾。她心高氣傲,不屑周旋於那幫子弟之間,已得罪了不少人。當下低聲道:「我掛心你,因為聽宮中的公公們說,有好幾個大官和公公的子弟們都在詢問你的身價。」
  紅倌雙眉豎起,哼了一聲,說道:「身價身價,他們以為自己有幾個臭錢,就什麼都買得到!不要臉!那等無賴子弟,就愛跟男旦廝混!你可知道臧家班的臧清倌一夜要多少錢?」楚瀚搖頭表示不知。紅倌伸出兩根手指,說道:「臧清倌的一夜要兩百兩銀子!比珠繡巷多嬌閣的頭牌花娘方艷艷還要貴上足足兩倍!」
  楚瀚心道:「你的身價,恐怕也不遑多讓。」搖頭道:「身價還是其次,他們若發現你不是男旦,事情可不易了。」
  紅倌當然知道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卻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氣,對他扮了個鬼臉,笑道:「我們一個假男旦,一個假太監,也不知誰比誰糟些?」
  楚瀚望見她調皮的神情,也忍不住笑了,辯解道:「我才不是假太監呢。」
  紅倌嫣然而笑,說道:「是,是。咱們都是真的,誰也不是假的。」披散著長髮,站起身來到床邊,一頭滾倒在床上,踢了鞋子,說道:「今夜連趕三場,唱了幾出大戲,《泗州城》、《打店》、《打焦贊》全唱了,可累壞了我。」
  楚瀚此時對戲曲已通熟了許多,這幾個戲牌他都聽過數次,笑道:「你又扮水母,又扮孫二娘,又扮楊排風,今兒可撒夠了潑,過足了癮吧?」紅倌笑道:「可不是?要有人給我捶捶腰腿就好了。」楚瀚一笑,說道:「乖乖趴好了,待我替你捶捶。」
  紅倌一聽樂了,笑嘻嘻地道:「當紅小宦官替當紅武旦捶腰腿,這可不大對頭吧?」楚瀚道:「你不要就算了。」紅倌忙道:「要,當然要!」翻身趴在床上,任由他替自己捶腰揉腿,一時興起,隨口唱道:「繡鞋兒剛半拆,柳腰兒夠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抬,只將鴛枕捱。雲鬟彷彿墜金釵,偏宜髻兒歪。」
  楚瀚自從聽過紅倌的《泗州城》後,便時時跟著小麥子出去聽戲,這紅極一時的《西廂記》自已聽過了許多回。紅倌唱的正是第四本中的精彩處,張生和鶯鶯夜半偷會,結下私情。他忍不住接口唱道:「我將這鈕扣兒松,把縷帶兒解;蘭麝散幽齋。不良會把人禁害,咍!怎不肯回過臉兒來?」
  紅倌咯咯而笑,啐道:「小子使壞!上回你說聽戲不多,這會兒你可成了精啦!」
  楚瀚也笑了,手裡替她捶著,口中低聲道:「你房中好香。」紅倌閉著眼睛,說道:「是我房外那株夜來香。我愛極了,誰也不准動它。」忽道:「我聽說紫禁城東華苑裡,有株非常名貴的夜來香,是南方進貢來的,香氣清雅極了。一到晚上,整個東華苑都是它的香味兒。」
  楚瀚道:「我知道。那株花樹的香味兒確實清新得很,奇的是愈高枝上的花兒愈香,頂上的幾束更是芳香無比。」紅倌奇道:「你怎麼知道?」楚瀚微笑道:「我聞過,當然知道。」紅倌悠然道:「我要能聞聞就好了。」楚瀚道:「下回我採來給你。別多說啦,好好躺著別動。」
  紅倌被他捶得通體舒泰,忍不住讚道:「舒服極了!沒想到小公公還真有一手。」楚瀚道:「我小時候腿不好,常常得給自己揉揉捶捶的,久了就會了。」紅倌笑道:「我還以為你成日給皇帝捶腿呢。」楚瀚道:「我連萬歲爺的面都沒見過,哪有福分替萬歲爺捶腿?」紅倌啐道:「聽你一口奴才話。」楚瀚道:「我能替你捶腿,可比給萬歲爺捶腿還有福分。」
  紅倌被他逗得笑了,翻過身來,直盯著他瞧,笑嘻嘻地道:「你說說,我不過是個小小武旦,給我捶腿,怎能比給萬歲爺捶腿還有福分?」
  楚瀚低頭望著她俊俏的臉龐,一時傻了,答不上來。紅倌給他望得臉上沒來由地一陣熱,連忙翻過身去趴好。她累了一日,在楚瀚的輕揉下,全身舒暢,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楚瀚閒聊著,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紅倌兒醒來時,聞到一股淡雅的香氣洋溢房中。她跳起身,見到楚瀚早已去了,卻在她梳妝台上留了一束夜來香。她連忙跑去梳妝台前,仔細觀望那花兒,嘴角不禁露出微笑,知道這定是楚瀚從宮中東華苑裡最珍貴的那株夜來香樹的樹梢採來的。她卻不知,世間也唯有楚瀚能輕而易舉地摘到這花兒。
  她凝視著那一團團白色的細小花兒,心中忽然感到若有所失,伸手摘下一朵,放在鼻邊,一股清香直鑽入鼻中,不禁心神蕩漾,暗想:「他究竟是不是在宮裡當差的?若是,怎會有這心思工夫來我這兒纏磨?若不是,他無端來找我,替我揉按,又是為了什麼?唉,我要能常常見到他就好了。」想到此處,臉蛋兒又不禁一紅。
  楚瀚自從那夜去找紅倌後,心中更時時掛念著她。紅倌所屬的榮家班當時正走紅,每月總有十多場戲。楚瀚每場必到,總坐在台下欣賞紅倌精湛伶俐的身手,俏皮高傲的神采。他不願讓紅倌遭人輕侮,受人閒氣,便放出風聲,揚言宮中重要人物要保紅倌,不准旁人唐突冒犯。當時宦官勢力龐大,一般富商子弟哪敢輕易去捋虎鬚,連宗室大族都得避讓三分。紅倌身邊烏蠅一般的追求者漸漸減少,令她的日子過得輕鬆快活得多。
  楚瀚此後也常常帶著小影子,在半夜三更溜出宮去找紅倌,帶些宮中獨有的馳名甜點給她吃。兩個少年男女聚在房中吃喝傾談,好不快活。楚瀚向來說話不多,往往坐在那兒,沉默地聆聽紅倌述說她最歡喜的戲牌,吟唱她最心愛的段子,直至夜深。
  紅倌對他的黑貓小影子情有獨鍾,常常將小影子摟在懷中,笑嘻嘻地道:「小影子今晚別走了,留下來替我暖暖腳吧!」但小影子對
  第二十一章 紅伶情緣
  
  楚瀚十分忠心,每次楚瀚離去,它都一定跳上楚瀚的肩頭,跟他一起回宮。
  有一夜紅倌買了酒回來,兩人各自喝了幾杯,紅倌雙頰暈紅,側身躺在床上,一頭睡在小影子的身上,將它當成了枕頭。小影子也不介意,呼嚕呼嚕地繼續安睡。
  楚瀚道:「你醉啦。待我去城東那家老店篩碗酸梅湯來,給你醒醒酒。」紅倌撒嬌道:「酸梅湯有啥用?只有宮中那株夜來香,才能讓我醒酒。」
  楚瀚轉頭望向窗外,但見春雨綿綿,一片濕潤陰鬱。他道:「我這就去摘。你好生躺著,別再喝啦。」
  紅倌原本只是跟他開個玩笑,連忙拉住他道:「你傻了,這天候還去摘花?」楚瀚笑道:「下點小雨算什麼?狂風暴雨,我都照樣去給你摘花來。」說著便從窗中躍了出去,轉眼消失在煙雨之中。小影子平時總緊緊跟著楚瀚,今日外邊濕漉漉地,它也懶散了,窩在床上沒有起身。
  紅倌的酒意登時醒了,心中又是後悔,又是擔憂,她雖知楚瀚輕功了得,但在這雨夜之中,闖入大內花園摘採花兒,哪是好玩兒的事?她抱起小影子,在房中不斷來回踱步,不時往窗外張望。直等了一個多時辰,她才聽到窗上一響,一個濕淋淋的人影鑽了進來,正是楚瀚,手中拿著一束清香襲人的夜來香。
  紅倌眼眶一紅,放下小影子,走上前去,一伸手便將花奪過了,隨手扔在梳妝台上,扁嘴道:「你幹麼真去摘花兒了?」楚瀚還沒回答,紅倌已伸臂抱住了他,將頭埋在他胸口,哽聲道:「可擔心死我了!」楚瀚奇道:「你擔心什麼?這花我又不是沒摘過,你擔心我摘不到?」
  紅倌不斷搖頭,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哽聲道:「我擔心你不回來了。」
  楚瀚笑道:「小影子在這兒,我怎會不回來?再說,我不回來,那你拿什麼醒酒?」紅倌破涕為笑,說道:「你就只記掛著我的玩笑話。快來,換下了濕衣衫,省得病了。」取出幾件乾淨的衣衫讓他換上,又將濕衣衫晾在床邊。
  她來到梳妝台前,拾起那束楚瀚新采的夜來香,放在瓶中,注入清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吸入滿腔的幽淡清香。她精神一振,重新熱起酒,倒了兩杯,一杯自己喝了,一杯遞給楚瀚,笑道:「現在解酒花來了,我可以盡情喝啦。你也快喝兩杯,暖暖身子。」
  楚瀚接過酒杯喝了,兩人並肩坐在床頭。紅倌側頭望著他,忽然正色說道:「楚公公,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實回答。」楚瀚道:「我什麼時候不老實了?你問吧。」
  紅倌忽然伸出手,攬住他的頭頸,膩聲問道:「你當真不是公公?我可不信。」楚瀚的鼻子幾乎觸及她的鼻尖,望著她長長的睫毛,水靈靈的雙眸,心中怦然而動,口中說道:「你當真不是男旦?我也不信。」兩人相視而笑,忽然不約而同地緊緊相擁,一起滾倒在床上。
  此後楚瀚更常在夜晚來榮家班找紅倌,兩個少年男女感情日好,如膠似漆,甜膩如蜜。
  這天夜裡,輪到楚瀚在水井曲道中照顧泓兒。他怕人家認出他的黑貓,懷疑他為何老跑來安樂堂,因此來看顧泓兒時,都不讓小影子跟來,只讓它跟小凳子作一道,留在御用監裡。
  泓兒此時已有五個月大,認得熟人,也會笑了,一見到楚瀚到來,便咯咯笑個不止,可愛之極。楚瀚笑嘻嘻地逗泓兒玩了一會兒,餵他吃了米糊,喝了羊奶,泓兒便揉眼抓耳,顯是想睡了。楚瀚抱著泓兒輕搖低哄,直哄到他沉沉睡去,望著他清秀安詳的小臉,忽然想起昨夜與紅倌的一番繾綣,滿懷甜蜜,忽然動念:「我若能跟紅倌生個娃子,不知會是怎生模樣?」
  正想時,忽聽門口輕響,一個嬌弱的身影鑽了進來,卻是紀娘娘。為了不讓人起疑,紀娘娘極少來水井曲道的角屋,每回來探望親子,總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前來。楚瀚在救出泓兒後的數月之中,只見過紀娘娘四五次,每次都十分短暫。
  楚瀚向紀娘娘跪下行禮。即使紀娘娘地位低微,如今身處危難,楚瀚和其他宮女宦官對她卻不敢缺了禮數。紀娘娘連忙拉他起來,低聲道:「快別這樣!」
  楚瀚將泓兒遞過去給紀娘娘,她接過泓兒,緊緊擁在懷中,低頭親吻他的小臉,臉上神色愛憐橫溢。
  這角屋庫房的夾壁只有四尺來寬,八尺見長,如同一間狹窄的小室,一個大人抱著嬰兒坐在室中並不嫌狹窄,但要容多一人,便顯得有些擁擠了。通常楚瀚將嬰兒交給紀娘娘後,便去外邊把風,這回他正要鑽出暗門,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我留意泓兒的頭頂缺了一塊頭髮,那是怎麼回事?」
  紀娘娘低頭去看,伸手撫摸嬰兒頭頂的一小塊光禿,輕輕歎了口氣,說道:「萬貴妃那時派了個宮女來打胎,那宮女心地好,回去報說我只是生了病,並非懷胎。但萬貴妃生性多疑,並不放棄,仍舊派人在我飲食中下藥,讓我險些失去了孩子。泓兒頭上缺了一塊頭髮,恐怕便是藥物造成的。」
  楚瀚點頭道:「我知道此事。那位宮女名叫碧心,後來萬貴妃得知她替您隱瞞,命人打死她,我想法救了她下來。現在傷好了,我將她安置在浣衣局。」
  紀娘娘聽了,極為驚喜,大大鬆了口氣,說道:「改日我得去拜謝她的救命之恩,更要感謝楚公公高義相救我的恩人!」
  楚瀚搖頭道:「這沒什麼,娘娘不必謝我。」手推暗門,正要出去,紀娘娘卻喚住了他,說道:「楚公公,且請留步。」
  楚瀚回入窄小的夾壁之中,垂手而立,說道:「請問娘娘有何吩咐?」
  紀娘娘抱著泓兒倚牆而坐,抬頭望著他,問道:「楚公公,請問你貴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