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神偷天下 > 第20節 >

第20節

  道士神色卻有些憂慮,說道:「謝公需聽貧道一言。所謂君子不與小人爭,這姓萬的若在京城中真有靠山,事情可不易善了。謝公今日已受讒謫居,不好再生事端。」
  謝遷輕歎一聲,說道:「謫居便謫居,我早已死了這條心,不期望有回去廟堂的一日。我如今只能盡心作好我本分中事。若連縣官都幹不好,就算回去京城,又能如何?還不是得終日見那些小人的嘴臉,與那群小人虛與委蛇?」道士歎了口氣,便不再說,兩人繼續下棋,直至夜深。
  此後數日,楚瀚每夜都來觀察偷聽謝遷的言行舉止,心中對這人愈來愈敬佩。謝遷不但善於辯說,所說皆能服人,而且他在別人見不到之時,亦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楚瀚一生中接觸過的人,不是乞丐小偷,就是宦官宮女,哪裡見過如此有膽識、有風骨的讀書人?不禁好生欽慕,暗想:「這人有德有才,皇帝不用他,卻任用萬貴妃那幾個草包兄弟,豈不是大大地浪費了人才?」心中也不禁擔憂,這麼一個硬骨頭的君子,梁芳顧忌他並非過慮,要自己「解決」他也不是空話一句。要不就是派人來毒殺,要不就是構陷誣指,將他打入廠獄,關上幾年,讓他瘐死獄中。楚瀚暗暗尋思:「我卻該如何,才能保住此人?」
  
  第十六章 義保謫臣
  
  他又觀察了數日,得知常來與謝遷下棋的道人法號無生,面目看來頗有點眼熟。他想了半天,才想起這無生道人原來卻是自己的舊識,東廠囚犯李東陽!他原是進士出身,後來被人無端栽了個貪贓的罪名,落入廠獄成為囚犯,一關便是五六年,生不如死,家人幾乎散盡家財,也未能救出他來。楚瀚當時和何美、王吉合夥干「贖屍」的勾當,這人便是他們第一個選中以假死脫身的囚犯。聽說他離開廠獄之後,便攜家帶眷悄然離京而去,不料卻來到了武漢,出家做了道士。
  楚瀚心中思量:「謝公不識得我,自然不會聽信我的言語。或許通過李大人去勸他,能讓他躲過這一劫。」
  當天夜裡,楚瀚悄悄來到無生道士所住的道觀,潛入內室,往窗內望去,見到無生道士並不在唸經打坐,卻在燈下讀書。楚瀚在外敲了敲門,無生道士只道是徒弟或道婆進來換茶,未曾回頭,只說了聲:「進來。」
  楚瀚推門而入,低頭垂手而立,說道:「道長,小人楚瀚,有事求見。」
  無生道士聽了,一驚回頭,待看清他的臉面,登時跳了起來,臉上又是驚愕,又是歡喜,說道:「你……是你!」
  楚瀚微微一笑,問道:「道長近來可好?」
  無生道士快步走到門邊,往外張望,關上了門,又轉身關上了窗戶,回過身來對著楚瀚,忽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道:「恩人!東陽日夜感念您的恩情,無敢或忘!」
  楚瀚絕未料到他竟會對自己如此感激,不禁一呆,連忙扶他起來,壓低聲音說道:「李大人快別折煞小人了!小人這回來,是有事情想請李大人幫忙。」
  李東陽道:「但教恩人吩咐,東陽一定竭心盡力,在所不辭。恩人快請坐下。」楚瀚道:「李大人叫我楚瀚便是,千萬別再稱我恩人了,小人擔當不起。」李東陽不肯直呼其名,便稱呼他「楚小兄弟」。
  二人在蒲團上坐下了,楚瀚問起李東陽的近況。李東陽歎道:「東陽能保住一條命,重獲自由之身,已是心滿意足。如今我將家人都接來了武漢安置,自己假扮成道士,隱姓埋名,只盼能安度餘生罷了。」
  楚瀚道:「大人不必擔心。當年的事情,廠獄中一把火,早將囚犯名冊燒了個乾淨,無從查起。我也已離開東廠,另求營生了。大人大可放心,絕不會再有人來追查。」
  李東陽聽了,略鬆口氣,又問道:「楚小兄弟卻為何來到武漢?有什麼東陽能幫得上忙的,儘管吩咐。」
  楚瀚問道:「大人可識得謝遷謝大人?」李東陽點頭道:「謝公是我好友。」
  楚瀚道:「我離開廠獄後,輾轉被派在梁芳公公手下辦事。如今梁公公遣我出來暗中觀察謝大人,打算伺機出手對付。梁公公說了,不是下毒,便是羅織個罪名,將謝大人下入廠獄,免得謝大人往後有機會翻身,回到京城,跟他作對。」
  李東陽聞言,臉色大變。楚瀚又道:「我來到武漢後,見到謝大人光明磊落,正直不阿,心中十分敬佩,因此很希望能相助謝大人避過這一劫。」
  李東陽聽了,凝望著楚瀚的臉,許多往事陡然浮上心頭。他幼年時曾是個名聞天下的神童,四歲便會寫字,曾在景帝面前書寫「龍、鳳、龜、麟」四個大字,景帝龍顏大悅,特准他進順天府學讀書。十七歲時,他考中了英宗朝的進士,宦途一帆風順;怎知到了成化皇帝一朝,宦官當道,無端陷害於他,竟受冤下入廠獄,從此天崩地裂,命運逆轉,從天之驕子淪為廠獄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囚犯。
  他仍記得約莫三年前,一夜他獨自躺在廠獄的角落裡,忍受著刺鼻的臭味、滿地的蟲蟻和濕冷的石板地,正想著該如何自我了斷,結束這獄中無止無盡、不生不死的苦楚。忽見一個瘦小的身形來到柵欄之前,手中拿著掃帚、鐵鉗,顯然是個來清理穢物的雜役。但這瘦小少年跟一般的雜役頗為不同,他腳上繫著鐵鏈,也不知是雜役還是囚犯,而他清理牢房時極為用心,不但將糞罐尿盆收拾乾淨,更將牢房四下打掃了一番,最後來到他的身邊,用清水替他洗淨腿上被腳鏈刮出的一道道血跡斑斑的傷口。
  李東陽當時萬念俱灰,一心求死,但這少年的奇特舉止卻讓他改變了主意。之後數月,這少年每日都來清理他的牢房,照顧他的傷勢,認真細心,讓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仍是個人。他入獄多年,這是第一次有人將他當人看待。李東陽極為感激,心底生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或許這還不是我人生的盡頭,或許我該活下去,等待離開這人間煉獄的一日。
  夜深人靜時,他曾抓著那少年獄卒的手,向他述說自己當年受到景帝賞識的往事,以及高中進士的榮耀;也吐訴了自己如何受人冤屈,和下獄後所遭的非人待遇,今昔相較,實是雲泥之別。他曾對那少年獄卒說道,此生若能重獲自由,他一切都看開了,不再汲汲於功名利祿,但求能心安理得,了此一生。
  那乾瘦的少年蹲在牢獄一角,默默地聽著,稚氣未脫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中卻流露出理解和同情。能見到這樣的眼神,李東陽當時心想,便值得我多活幾刻,多撐幾日。
  一年之後,當楚瀚悄悄來找他,向他訴說裝死逃獄的計策時,他一口便答應了,心中沒有絲毫懷疑。他甚至請楚瀚傳話給自己的妻子,要她拿出最珍貴的傳家之寶,一幅唐代書法大家顏真卿的真跡《祭侄贈贊善大夫季明文》,變賣了將銀兩全數交給楚瀚。
  然而楚瀚卻不肯收。這個十二三歲的小伙子,似乎對金錢沒有什麼興趣,只搖搖手,說他只收定價十兩銀子,不需要更多。那天晚間,楚瀚和另兩個獄卒合力將他放入一口薄薄的棺材,在頭旁留了個通氣口,便命杵作將他抬了出去。
  李東陽在棺材中搖搖晃晃,悶熱難受,但心中卻出奇地平靜,他想像自己已經死了,這會兒正讓人抬去下葬;自己的墓誌銘上不知會寫些什麼?隨即自嘲起來:我是死囚之身,又怎會有墓誌銘?轉念又想:如果楚瀚他們騙了他,真的將他活活埋葬了,那又如何?那也沒什麼不好;我不會感到受了欺騙,反而會感激他們,感激他們結束了我在廠獄中生不如死的痛苦。
  當然楚瀚信守諾言,當夜便有人撬開棺板,將他放了出來,正是跟隨自己十多年的老家人。老家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偷偷將他背回家去。他和妻子連夜收拾細軟,天一亮便喬裝改扮,逃出京城。那時他便向妻子說道:「那個救我出來的孩子,是我此生的大恩人。我要一世燒香禱告,祝願他善心得到善報。」
  這時李東陽聽了楚瀚的一番話,心中確知這孩子說的是實話,出自一片真心。即使這孩子仍十分年輕,卻因緣際會,手中掌握著許多人物的生死命運;難得他懂得分辨是非善惡,有心保護忠良,不肯盲目誣陷迫害,這一分正直善心,在滾滾濁世中實是極為珍貴、極為罕見的。
  李東陽心中感動,對楚瀚道:「請楚小兄弟告訴我,我該如何向謝公說明此事,他又該如何,才能躲過這場劫難?」
  楚瀚道:「很多事情我都不懂得,還須請兩位大人商量定奪。依我猜想,梁公公是害怕謝大人哪日翻身了,回京做官,去找他的麻煩,以報當年陷害之仇。如果謝大人立即辭官還鄉,或許能躲過這一劫。但是謝大人是否願意這麼做,我卻不敢臆測。」
  李東陽苦笑道:「他若不肯,難道想跟我一樣,去廠獄中蹲上幾年嗎?楚小兄弟且勿擔心,待我去勸說謝大人,讓他借病辭官,先保住性命再說。」
  兩人又商討了一陣,計議已定,復又談起京中近況。李東陽聽聞東廠仍舊猖狂,不禁唏噓憤慨,說道:「幸好奸人之中,還有楚小兄弟這樣的好心人在。今日正道不彰,難遏妖邪,但至少天理良心猶存,猶存於小兄弟的身上!」
  楚瀚連連搖手,說道:「小人低賤卑微,哪裡懂得什麼天理良心?只知道辦好上面交代下來的事,混口飯吃罷了。李大人和謝大人是讀書人,明白道理;小人粗陋淺薄,只盼見到兩位大人平安無事,我便放心了。」
  第二日,李東陽一早便去找謝遷,閉門密談,告知楚瀚所言的危機。謝遷是出了名的硬脾氣,起初還不肯聽信;李東陽便讓楚瀚來見他,三人在謝遷的書房中密談了半夜,才終於說服了謝遷。次日,謝遷便上書稱病辭職,說要還鄉養病。
  楚瀚為了不讓梁芳知道實情,特意找到梁芳派出來監視他的錦衣衛,在李東陽的協助下,花錢買通了幾個本地胥吏,讓他們向那錦衣衛說了一番預先編造的故事:說謝遷脾氣剛直暴烈,在武漢得罪了不少人,人人欲去之而後快。又說楚瀚來到武漢之後,便串連了幾個小官,寫了封黑函給謝遷,威脅告發他對皇帝心存怨懟,狠狠嚇了他一頓,他才主動上書辭官。
  那錦衣衛聽了,信以為真,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向梁芳一五一十地稟報了。梁芳得訊大喜,一問吏部,謝遷的辭呈果然已經送到。他立即讓吏部批准了謝遷的辭呈,盡快送回陽邏縣去。謝遷收到准辭的公文,當即讓家人收拾書籍衣物,簡簡單單一車子,啟程回往家鄉浙江余姚泗門,耕田隱居去了。
  數日後,楚瀚回到京城,梁芳高高興興地召他來見,直誇他辦事妥當,手段靈活,不過一個月的工夫,便拔去了自己背後的這根芒刺;而且他乖乖回京入宮述職,毫無逃走的意思,梁芳心中極為滿意,知道此後還有許多事情能派他出京去辦,對楚瀚大大賞賜了一番。
  之後梁芳便時時派楚瀚出京探訪消息,偷取寶物,總之干的儘是些不可告人、污七八糟的勾當。憑著楚瀚在胡家學得的飛技取技,要刺探什麼消息、偷取什麼珍寶,對他而言都非難事,要逃走也是輕而易舉。但他衡量局勢,在梁芳手下辦事十分輕鬆容易,雖然干的都不是什麼善事,倒也並不傷天害理,更有餘暇苦練蟬翼神功,並能趁機在皇宮中探索紫霞龍目水晶的下落和殺死舅舅的兇手,何樂而不為?便安然留在御用監替梁芳辦事,未曾動過離去的念頭。
  他偶爾回去東廠,與何美敘舊閒聊,探聽消息。一次到廚下取水時,恰巧見到一隻黑貓從灶上跳下,竟然便是自己當年收養的黑貓小影子!楚瀚心中大喜,當即出聲招呼,小影子甚有靈性,回頭見到了他,興奮非常,快步奔上前來,喵喵叫個不停,一縱便跳上了他的肩頭,不斷用臉摩挲他的臉頰。
  楚瀚想起那些跟小影子相依為命的日子,滿心懷念,便將它帶回了御用監住下。小影子日夜跟在他身邊,冬日替他取暖,夏日替他趕蟲驅鼠,還能聽從他的指令去叼回事物,極為乖巧。
  春去秋來,楚瀚入宮已將近一年,感覺自己飛技日進,不但能夠點紙而走,甚至庶幾能夠御風而行。這夜他夜晚出外練功,感到一股清氣充滿脈絡,輕輕一提氣,身子便陡然高昇,飛到了樹梢之上;再輕輕一縱,身子便如落葉一般飄過牆頭,無聲無息地落在隔壁園中。
  楚瀚欣喜若狂,從沒想到一個人的飛技竟能達到這等境界,也才領悟胡家子弟為何一定得在幼年時在膝蓋中嵌入楔子;唯有這麼做,雙腿才能累積足夠的力道,在一瞬間爆發出來,達到飛技絕頂之境。
  此後每到夜裡,他便在皇宮中四處遨遊,宮中數萬名宮女太監、嬪妃選侍、御前侍衛,甚至皇帝、萬貴妃和其他得寵妃子,每個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他都能盡收眼底,但卻從來沒有任何人見到他的身影,或察覺到他在左近。他好似清風樹影一般,穿門入戶有如輕風拂過,闃然無聲,神不知鬼不覺。他當時並不知道,除了已過世的舅舅胡星夜之外,自己乃是百年來唯一練成蟬翼神功的人。
  然而儘管他在宮中不斷探查偷窺,卻始終沒有找到關於紫霞龍目水晶或殺死舅舅兇手的任何線索。他懷疑萬貴妃,一一跟蹤觀察接受萬貴妃指令的錦衣衛,但發現這些人都武功平平,不可能正面揮刀殺死舅舅。他不禁臆想舅舅當時到底有沒有入京,有沒有將龍目水晶交給任何宮中之人?最後殺死他的又是何人?為什麼送舅舅遺體回來的竟是東廠的錦衣衛?
  他曾去東廠探問過,卻沒有人知道這回事,都說從未奉命送過什麼人的屍體去三家村。當時柳攀安說送屍體回來的乃是東廠錦衣衛,或許消息並不真確,也或許根本是他胡謅的障眼之辭?
  楚瀚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繼續暗中探訪。他又想起舅舅離家之前,曾有位神秘客在深夜來拜訪他,舅舅告訴自己那人乃是虎俠王鳳祥,是專程來告訴他一些事情的。楚瀚不知內情,只能暗自揣測:「舅舅在王鳳祥造訪的次日,便倉促決定出門,難道他離家竟跟王鳳祥告知他的消息有關?王鳳祥又會有什麼重大的消息要告訴舅舅?」
  楚瀚曾向江湖人物探聽關於虎俠王鳳祥的事跡,知道他是一位特立獨行的俠士,武功奇高,名聲斐然,為人卓然不群。這樣一位公認的武林高手、江湖俠客,怎會在半夜三更來到三家村探訪舅舅,這跟舅舅的死又有什麼關聯?楚瀚曾想去江湖上尋找虎俠,探問此事,但他知道虎俠行蹤不定,極難找尋,才打消了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