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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

  奉天殿始建於永樂年間,建成不久便毀於雷火,於正統年間重修,規模略遜於前。楚瀚所見到的奉天殿,便是重修於正統年間的那一座。嘉靖年間,奉天殿再次被雷火燒燬,重建後規模大大地縮小了,與原有的石台不成比例,琉璃瓦也由原來的「頭樣瓦」縮小為「二樣瓦」,並改名為「皇極殿」。清朝又改稱為「太和殿」,即今日在北京故宮可以見到的太和殿。此殿數度毀於祝融,數度重建,重建的規模愈來愈小,今日猶存的太和殿,比之明永樂初建時的奉天殿已小上許多。即使如此,太和殿仍是故宮中最核心、最龐大的主要建築物,也是中國現存最大的單體木造建築。
  萬貴妃居於昭德宮,乃有史實根據。今日仍流傳不少明朝的古董瓷器,上書「大明成化年制」及「御賜昭德宮珍藏」等字樣,應是成化皇帝為討好萬貴妃而特意命御用監精製的工藝品。
  
  第十五章 小試身手
  
  卻說梁芳對楚瀚探秘的本領十分滿意,不時喚他進辦公房,秘密吩咐他去探聽各種消息,對他日益信任重視。
  這日梁芳叫了楚瀚進去,楚瀚見他怒氣沖沖,門才關上,梁芳便拍桌罵道:「尚銘那老傢伙,竟敢拆咱家的台!可惡,可恨!」
  楚瀚垂手侍立,等他罵完了,才問道:「公公,請問尚銘如何得罪您了?」
  梁芳怒道:「我代理提督東廠好好的,眼看就要扶正,豈知這位子竟被尚銘橫刀奪了去!」這件事情楚瀚早有聽聞,他曾多次提醒梁芳,告知尚銘正在暗中謀奪東廠提督的位子,梁芳雖想盡辦法阻擾,卻終究輸了尚銘一籌,失掉了東廠提督的位子。此時楚瀚沒有答腔,只點了點頭。
  梁芳大步來到他面前,咬牙切齒地道:「我不管你怎麼做,總之去給咱家挖消息、想辦法,咱家一定要扳倒尚銘這老混蛋!」楚瀚垂首應諾,行禮退出。
  楚瀚入宮後不久,便已看出梁芳雖炙手可熱,仍並非宮中最有威勢的太監。司禮監大太監懷恩的威嚴、權力都遠在他之上,梁芳充其量不過是主掌御用監的太監,並較受萬貴妃寵眷罷了。因此梁芳想要掌握勢力龐大的東廠,仍力有未逮,才會代理提督東廠一陣子,便被尚銘擠了下去。楚瀚知道即使扳倒了尚銘,梁芳仍舊坐不上東廠提督的位子,但梁芳是小人心眼,只要能損人便好,即使不利己也不打緊。
  楚瀚此時對宮內諸事已十分熟悉,他之前曾在東廠待過兩年,對東廠也不陌生。他在宮內打探過關於尚銘的背景,知道他是司禮監的大太監之一,地位僅次於懷恩,為人卻不似懷恩那般正直不阿,貪財收賄的事情幹了不少。然而成化一朝的內官,上至大太監,下至小宦官,只要有點兒權勢,沒有哪個不收賄的,連梁芳那般公然賣官鬻爵者都不乏其人,因此尚銘收點賄賂,也算不得是什麼大罪。
  楚瀚便想從東廠入手,看能不能探出尚銘的什麼隱秘。自從他被梁芳迷昏送入淨身房後,便再也沒有回去過東廠廠獄,一來他不敢去見昔時同僚,二來也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往年好友。
  但他想自己總得回去望望,終於鼓起勇氣,悄悄回到東廠,去找好友何美。何美此時仍在東廠負責抄繕文書,他見到楚瀚,好生驚喜,連忙問起近況。楚瀚簡單說了自己淨身入宮的前後,何美聽了,當場便流下熱淚,伸臂抱住了楚瀚,哭道:「楚老弟,你為了保護我和王吉,這犧牲也未免太大了!哥哥一輩子欠你一份情!」
  楚瀚雖不願意欺騙他,但他未曾淨身之事太過重大,畢竟不敢輕易透露,便只安慰他道:「何兄不必太過介懷。我當時去自首,滿以為自己有辦法對付梁芳,全沒料到他手段竟如此陰狠。這原要怪我自己失算,現在事情都過去了,我在梁公公手下辦事,也未必沒有前途,我早就已經看開啦。」何美仍舊感動傷心不已,說道:「總而言之,哥哥欠你一份情。你往後有什麼需要哥哥幫助的,儘管來找我,我義不容辭,一定幫你到底。」
  兩人聊將起來,楚瀚得知王吉經過那番拘捕刑求,後來雖平反覆職,但受驚過度,不久便辭去獄卒之職,回去幫忙家裡棺材鋪的生意了;而尚銘走馬上任不久,便已開始利用東廠的淫威勒索囚犯,跟梁芳一般,讓家中有錢的犯人繳付「清白費」,直到繳足了銀兩,才肯放人。楚瀚心知東廠提督人人都這麼幹,已屬常例,也非不可告人的過惡。當夜他跟何美談到甚晚,約定往後定期相聚,才道別離去。
  楚瀚在東廠沒有探到什麼消息,便又到京城裡繼續打探。市井之中,關於宦官作惡的流言可多了;楚瀚很快便聽到不少關於尚銘的惡行,包括強佔民田、強奪民宅、包攬訴訟、冤枉良善、超征田稅,等等,但都不足以動搖尚銘的地位。
  這日楚瀚來到京城的煙花街巷,潛入幾間去探聽,但都沒探得什麼有用的消息。正想回去時,恰好聽見一間院子裡傳來人聲。他潛入偷瞧,正見到兩個老鴇和幾個烏龜(古代把在妓院裡做事的男人叫烏龜)聚在那間院子的後院裡,老鴇站著把風,烏龜拿著鏟子在地上挖坑。一個老鴇不斷催促烏龜趕快挖,另一個老鴇喃喃罵道:「我操他十八代祖宗!這什麼世道,賣笑的,唱戲的,誰被那尚家的小霸王看上,誰就倒了大霉!這回死的是我們院子的,下回也不知輪到哪個院子的倒霉鬼!」前一個老鴇道:「別多說啦,錢都收了,快把人埋了了事。」
  不多時,烏龜們挖好了坑,從旁邊抬過一具用布包住的人形,放入坑中,又用鏟子將坑填上。
  楚瀚聽她們說到「尚家的小霸王」,頓時留上了心。他繼續留在那間院子偷聽,幾日之後,終於探知枉死的是個年輕的娼女,被一個叫尚德的紈褲子弟給打死了。這尚德便是尚銘的乾兒子,之前也打死過一個戲子,但是眾人畏懼尚銘的威勢,尚家又總肯花錢消災,因此也沒人敢多說什麼。
  楚瀚知道太監放縱親友在市井橫行,說起來也非大罪,弄出人命來雖麻煩些,但死的若是些娼家戲班裡的卑賤之民,官府更不會去查察追究,更別說動搖尚銘的地位了。
  但楚瀚並不死心,繼續調查下去,發現這尚德最新的相好是個擅長唱蘇曲的歌女,恰巧兵部尚書王恕的侄兒對這名歌女也十分有意,請她來家中唱過幾回。楚瀚並不出面,只靠何美去傳播流言,說道尚德的相好被王恕的侄兒搶了去,讓他戴了綠帽云云。小霸王尚德聞言大怒,想也沒想,便帶了人衝入「情敵」家中,一陣亂打胡揍,將王恕的侄兒打了個半死不活。
  打死戲子娼女是一回事,打傷大臣的子侄可是另一回事了。王恕性情耿直,大怒之下,便上奏皇帝,次日文武百官全都聽聞了此事,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事情鬧大後,終於驚動了皇帝和萬貴妃。萬貴妃叫了尚銘來叱罵一頓,免了他東廠提督的職位。
  楚瀚將事情經過向梁芳稟報了,梁芳高興已極,對楚瀚的手段極為讚賞滿意,著實誇獎了他一番。
  這日他喚了楚瀚來,請他喝清茶,吃甜點,閒閒問道:「我說楚瀚哪,咱家交辦你的這些事兒,你都辦得極為妥當,想來對你來說實是大材小用了。你覺著無聊了嗎?」楚瀚道:「那怎麼會?楚瀚日子過得挺高興的,多謝公公掛心。」
  梁芳持著茶杯,三角眼一轉,說道:「咱家卻有件心事,想讓你去解決了。」楚瀚道:「公公請說。」
  梁芳道:「有個傢伙,之前在朝中老與我作對,我已將他貶到武漢去了。這人頗有才幹,我怕他哪天又被召回朝中,找我算賬。因此咱家想尋個法子,徹底解決了他。」
  楚瀚沒想到他竟想派自己出京辦事,抬起頭,與梁芳四目相接,心中都生起了同一個念頭:楚瀚這一去,大可就此不回,天下茫茫,梁芳絕對找不著他。但他會一走了之嗎?他對梁芳顯然毫無忠心可言,但梁芳願意賭一睹:賭他一個淨了身的小宦官,離開皇宮後便再無安身之所。他在宮中有吃有住,有錢有勢,淨了身這回事又無法逆轉,不如就此安心在皇宮中混下去,安身立命,幾年後說不定還能掙得個太監的位子,有何不美?
  楚瀚臉上不動聲色,只道:「請公公告知這人的姓名和處所,我今夜便出發。」
  梁芳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說道:「這人姓謝名遷,余姚人,被貶到了武漢的陽邏縣擔任縣令。那人精明得很,只有你去最合適。你替咱家探探,回來告訴咱家該如何下手最好。是栽贓個罪名,讓他來嘗嘗廠獄的滋味呢,還是就地派人毒殺了?咱家期待你的好音。」
  楚瀚領命而去,當夜便裝扮成個小商販,收拾包裹,獨自騎了快馬出京,來到大運河口。他將馬匹寄托在驛站,上官船經大運河南行,一路來到長江;換了船,又沿著長江西上,往武漢航去。他雖從未到過這麼遠的地方,但自幼顛沛流離,自不害怕獨來獨往,加上身上帶著梁芳給的充裕旅費,而且只需出示一張宮中印發的「行通狀」,隨時可以在驛站吃喝住宿,行路投宿都不是問題,這一路行走得甚是愜意。
  不一日,他乘官船來到九江府,一問驛站的驛卒,得知離武漢只有兩日路程,便想該是藏身匿跡的時候了。其實他老早發現有人尾隨在後,想來梁芳對自己並不放心,派了人出來跟蹤監視。他一路上乖乖地在驛站落腳,行路不疾不緩,讓身後那人跟得十分輕鬆。楚瀚不擔心有人跟蹤,卻擔心在刺探消息時露出形跡,便在九江府悄悄換了裝扮,捨了船,買了馬,往南疾馳一百里,再次改換裝扮,又換了馬,緩緩騎入武漢城。這麼一兜一轉,登時將身後跟蹤的人甩脫了。
  武漢乃是漢中水陸交通的樞紐,市面繁華,號稱四大名鎮之一。楚瀚在武漢城中繞了一圈,但見江上千帆航行,街上車水馬龍,各種商品貨物琳琅滿目,各式商舖食肆交錯林立,果真熱鬧非凡。
  楚瀚找了間不起眼的客店住下,心中盤算,他難得出京一趟,而梁芳給的差使又沒有一定得回報的期限,不如便在這武漢城中玩上一玩兒,逍遙一番,有何不可?他年輕好玩,身上又不乏銀兩,便略做改裝,獨自到街上逛去。楚瀚出身寒苦,即使看慣了宮中的錦衣玉食,仍自奉樸素儉約,不喜花費。他到歸元寺旁的小街上吃了武漢出名的石頭餅、紅燒蹄,又去武大門外吃了紅油乾麵、雞汁煎包和油炸豆腐等小食,吃得飽呼呼的,便打算回客店休息了。經過一家酒鋪時,見酒招上寫著「天成糟坊特製」數字,他想起宮中的許多公公們對漢汾情有獨鍾,往往特別指定要武漢天成糟坊所釀的漢汾。他不喜飲酒,但耐不住心中好奇,便走了進去。
  酒館中好生熱鬧,總有十來桌,六七十個酒客。他見到好幾桌的酒客都以青布包頭,捉對兒吆喝招呼、猜枚賭酒,看來彼此都是相識的。楚瀚找了個角落的座頭坐下了,叫了一壺天成汾酒,自斟自酌。
  但聽隔壁座的一個鬍子漢子舉杯敬酒,說道:「老弟難得來一趟武漢,哥哥招待不周,還請多多擔待!」對座一個青年漢子回敬道:「大哥說哪裡話來?你對我甲武壇弟兄盛情招待,兄弟們感激不盡。」鬍子漢子道:「同是青幫兄弟,還分什麼彼此!哥哥雖在總壇幹得久些,但地方上的事情,全要靠兄弟們撐持,功勞不可謂不大。來來!這漢汾在我們武漢可是出了名的,兄弟們多喝一杯!」
  楚瀚聽他們言語,心想:「聽來這些都是什麼青幫中人。青幫又是什麼東西?」
  但聽那青年漢子問道:「請問大哥,兄弟來到武漢,可有什麼人物應當拜見?」
  鬍子漢子說了幾個當地的武師鏢頭、成名豪傑,最後說道:「然而不瞞老弟,人都說武漢有一武一文兩大奇人,不可不見。那一武,自然便是咱們成幫主了。成幫主年紀輕輕,但武功高強,英雄豪邁,豁達大度,江湖中人聽見他的名頭,無不豎起大拇指,稱一聲『好英雄,真豪傑』!」青年漢子道:「幫主英雄過人,自然稱得上是奇人了。那麼另一位呢?」
  鬍子漢子道:「另一位是個文人。他是個從朝廷貶下來的大官,姓謝名遷,聽說乃是當朝狀元,因跟朝中公公們過不去,才被貶來了這兒做個小小的縣官。這人滿肚子的文章,我們粗人是不懂的。但本地人都說,讀書人若不識得謝狀元,那可真是白活了。」
  楚瀚聽他吹噓自己幫主有多麼了不得,不禁有些好笑,但聽他提起謝遷,正是自己要找的人,當即留上了心。他繼續傾聽那夥人的談話,卻聽那鬍子漢子又說了不少謝遷不畏權貴、秉公辦案的事跡,言下甚是欽服,其他漢子也齊聲稱讚謝公是個難得的清官好官。楚瀚不料一群幫派中的粗豪漢子,竟也對謝遷這一介文人如此尊敬,想來這謝遷確是個十分特出的人物。
  之後這夥人又談了些幫中事務,楚瀚聽出青幫是個包辦河運的幫會,總壇便設在武漢。青幫成幫主年紀輕輕便坐上了幫主大位,武功了得,才智過人,統領屬下數萬幫眾,無人不服,將幫務整頓得蒸蒸日上。楚瀚心想:「聽來這成幫主似乎也確實有些本領,不只是這些人自吹自擂而已。」
  次日,楚瀚打探到了謝遷府邸所在。當晚過了子夜,他悄悄潛入謝府,暗中觀察。縣官職位不高,謝遷又是受貶而來,住處不過是間一廳兩進的屋子,年久失修,十分破敗。楚瀚在屋中繞了一圈,來到書房之外,見到一個容貌俊偉的青年正與一個道士下棋。楚瀚心想:「這青年想必就是謝遷了。原來他年紀還這麼輕。」
  但見謝遷神情淡定,和那道士默然對奕,有時思考良久,才下一子。一個僕人候在門外,不斷搓手踱步,唉聲歎氣,似乎極為焦慮,又不敢放肆打擾。
  過了許久,那僕人終於鼓起勇氣,伸手輕輕敲了敲門,低聲稟道:「啟稟大人,萬老爺的人在外面等了很久啦。」
  謝遷皺起眉頭,輕輕哼了一聲,說道:「我不是要你趕他走嗎?去,去!莫再來擾我下棋。」僕人道:「是,是。但是萬老爺差他送來的那許多事物……」
  謝遷打斷他的話頭,提高聲音說道:「通通送了回去!一件也別給我留下!」僕人聽他語氣決絕,這才愁眉苦臉地去了。
  道士抬眼問道:「可是那自稱與萬家有遠親的萬宗山?」謝遷道:「可不是!此人無賴,因著姓萬,便自稱與京城萬娘娘攀上了關係,在縣裡作威作福。他兒子打傷了人,我判他入獄,萬老兒不依,一定要我放人。第一回老兒帶了一群打手來圍住衙門,給我一頓話罵得抱頭鼠竄而去。第二回帶了京城來的一個什麼京官,向我軟逼硬求,百般勸喻,我幾句話也將那人說得面紅耳赤,訕訕地回去了。這次差人送來重禮,想是打算賄賂我來了。」
  那道士聽了,哈哈大笑,說道:「謝公侃侃善言,天下聞名,誰能不被謝公說倒?這幫小人逼之以武,動之以情,誘之以利,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謝遷也笑了,說道:「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有什麼花樣。我謝遷讀聖賢書,以君子自許,還能怕了這群宵小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