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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不多久,獄卒間便有耳語,說獄卒中有內鬼跟頭子作對,爭搶生意。這時王吉和何美也怕了,開始收手,卻已來不及了;所有受到懷疑的獄卒都被牢牢監視住,無法逃脫,幾個倒霉的已被下獄拷問逼供。
  風聲愈來愈緊時,楚瀚確曾想過要一逃了之,憑他的本事,原本不必留下來做什麼獄卒,一旦離開京城,何處不能容身?但他卻忍住了沒走,心知自己一走,王吉和何美兩個必然逃不過一劫。王吉心地善良,除了有些貪財之外,心地倒是好的;何美則是個重義氣的好朋友,自己能從囚犯變成獄卒,全靠他妙筆一揮,仗義相助。這兩人在京城都是有家有業的,不似自己孤身一人,沒有牽累。自己若是丟下他們遠走高飛,這兩家都非落個家破人亡不可。
  果然不出幾日,便有獄卒招出王吉家中是干仵作的,王吉立即被捕下獄,拷打逼供,很快地,何美也被拖下水了,打入廠獄。楚瀚見此情勢,便偷偷去獄中會見王吉和何美;兩人看到他,都是涕淚縱橫,悔不當初。楚瀚道:「我早先勸你們不聽,現在可難辦了。但是事情仍有轉機,你們聽我說來。那典獄長是個貪財的人物,你們快將積蓄都拿了出來,我去試著替你們求情,這可是唯一的生路了。」王吉和何美自知身處死地,忙寫下書信,命家人將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請求楚瀚幫忙周旋解救。
  楚瀚又去探聽梁芳那邊的消息,得知他最近對柳家的辦事很不滿意。楚瀚此時年紀大了一些,也親身經歷了許多東廠和京城的人事,見識增廣,不再是兩年多前那個剛從鄉下進城的傻小子了。他心中盤算:「這或許是我的可乘之機。兩年前我年紀還小,腿仍跛著,也尚未開始習練蟬翼神功。如今我飛技有成,對梁芳應當大有用處,他不會輕易殺我。」
  他計議已定,便拿了王吉何美的錢,加上自己存下的錢財,去找上任剛半年的廠獄典獄長馮大德,稟告道:「馮獄長,關於那贖屍一案,小的有重要線索告知。」
  馮大德已被梁芳催了好幾次,要他盡快查出犯人,聽楚瀚這麼說,當然極有興趣,忙道:「你快說!」
  楚瀚讓他屏退左右,說道:「不瞞馮大人,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你捉到的那些獄卒們並不知道內情,也不是共犯。」一邊說,一邊將一個布袋遞過去給馮大德,裡面裝了他們三人大半年來的積蓄。
  馮大德聞言不由得一呆,伸手拿起那個布袋打開了,但見裡面滿是銀錢,甸一甸總有四五百兩,心中驚疑不定。他對這跛腿的少年獄卒原本頗為欣賞,覺得他是手下獄卒中最勤懇耐勞的一個,不但老實可靠,而且辦事能幹,怎想到他竟是「贖屍」勾當的背後主使者?馮大德想了想,問道:「你為什麼不逃走,卻來自承其事?」
  楚瀚道:「因為我有事相求馮大人。」
  馮大德伸手摸著那包銀子,心中雪亮,這銀子自是用來買通自己的。自己若照他的話去做,他便不會招出自己收下銀子的事;如果自己不肯合作,那這銀子也絕對不可能留在他的手中。他熟知官場規矩,便爽快地道:「好!你說吧。」
  楚瀚道:「我想請馮大人放了王吉和何美。他二人跟我是好友,我得對他們講義氣,讓他們平安脫身,全部的罪名,就由我來承擔吧。」
  馮大德狐疑地凝望著他,說道:「如此說來,你要一個人頂罪?」
  楚瀚點了點頭,又道:「我還想請馮大人將過去一年的囚犯書案全數燒燬,讓梁公公無法查出哪些犯人被送了出去。」
  馮大德沉默了一陣,才道:「這兩件事,我都辦得到。但如今追究此事的是梁公公,你雖出身獄卒,我卻保不了你。」
  楚瀚道:「我並非出身獄卒。我原是被梁公公打入廠獄的囚犯。」
  馮大德一聽,驚得臉都白了。他上任時,楚瀚已「升格」成了獄卒,獄卒名冊中載有楚瀚的姓名,因此馮大德從未懷疑過楚瀚的來歷。此時聽楚瀚自己道出來歷,不禁震驚難已,想不到廠獄中竟能有這等事!他想將銀子推走,但又有些不捨,一時猶豫不決。
  楚瀚直望著他,說道:「我知道馮大人是守信重義之人,因此才來相求。我和梁公公以往有些淵源,我自有辦法應付他。王、何兩個確實無辜,我不願連累他們。至於放走的囚犯,他們原本是受了冤屈,如果再行追究,一來搞得天怒人怨,二來這些人早已離京躲藏,只怕很難追回。」
  馮大德心中雪亮,自己若查出楚瀚過去都放走了些什麼人,梁公公只需命自己將囚犯一一捉回,那自己便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上上之策,自是一把火將證據燒光了事。他想了許久,才搖了搖頭,說道:「殺頭的事有人干,賠錢的事沒人干。我看你這麼幹,可是又殺頭,又賠錢哪!」
  楚瀚一笑,說道:「要請人辦大事,自然得花大錢。我請馮大人辦的,可非小事。至於我麼,也並非就此去送死,我自有對策。」
  馮大德點點頭,爽快地道:「好!我便幫你這個忙吧。」當下便將那袋銀子包好收下了。他知道這少年年紀雖小,心思卻十分細密,當下乾脆地問他道:「你直說吧,我該怎麼做最好?」
  楚瀚道:「事情要辦成,千萬不能讓梁公公懷疑到馮大人身上。我建議大人這麼做:今夜子時,我偷闖入獄長室,將書案全數燒燬。馮大人警醒謹慎,在巡邏時發現了,當場將我逮捕,之後派人在我房中床下搜出五十兩銀子,另外再加上王吉和何美的口供,說一切都是我在搞鬼,他們並不知情,那麼便可以將案情上報了。」
  馮大德點了點頭,兩人又將細節討論了一遍,當晚便依計劃進行。
  到得次日,馮大德將案情上報,梁芳當日便趕來了,見到獄中的少年十分面熟,不禁一怔,隔著柵欄嘖嘖道:「小跛子,原來是你哪!你還沒死啊!」
  楚瀚笑道:「梁公公,您老可是愈老愈清健了。」
  梁芳冷笑道:「小狐狸倒有幾分能耐。咱家將你打得半死不活,下在廠獄,你竟然有辦法變身獄卒,還敢出鬼點子跟我搶生意!怎麼,這幾年可賺得挺飽了吧?」
  楚瀚道:「怎麼比得上公公的手段?幾百兩銀子是掙到了,但也給我花光啦。」
  梁芳自然已聽說他房中只藏有五十兩銀子,心中不信一個孩子真能花去幾百兩銀子。他在柵欄外踱了數步,忽然問道:「你的腿如何了?」楚瀚道:「那年給公公的手下打跛了,如今托公公的福,已好了大半。」
  梁芳嘿了一聲,說道:「小狐狸說話,半句也不能信。如今你又落入咱家的手中,咱家自有辦法將你整得極慘。但你若對咱家還有用處,或許可以讓你少吃點苦頭。」
  楚瀚聽他口氣鬆動,當即打蛇隨棍上,說道:「只要公公不追究這兒的事,到此為止,那麼小人願意任您差遣一年。」
  梁芳聽了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就只一年?」
  楚瀚道:「一年已足夠幹上許多許多的事情了。公公想要什麼寶物,我上山下海都替您取到;公公想要探聽什麼消息,我一定及時替您打探個清清楚楚。水裡去,火裡去,絕不皺一皺眉頭。」
  梁芳聽了,不禁心動。他自與上官家決裂以來,只剩下柳家在暗中替他辦事,但柳家父子行事謹慎小心,拖拖拉拉,一件小事往往幾個月也辦不下來,梁芳早已感到不耐煩。他暗自籌思:「這小狐狸出身胡家,識得一切三家村的本領,年紀又小,容易掌握。若能得到他一年的效勞,或許確實十分值得。」又想:「這孩子看來是個貪財的貨色,我若以金錢籠絡他,一年之後,他多半還會繼續替我辦事,得此手下,此後一切都容易得多了。但我該如何牢牢掌握住這隻小狐狸,讓他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眼珠一轉,心中已有了主意,當下臉一沉,說道:「胡家子弟,說話可不能反悔。小子,你當真願意一年之內都聽咱家差遣使喚,咱家讓你水裡去,火裡去,你都不皺眉頭?」楚瀚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梁芳心中暗笑,滿意地道:「好!此後一年,你每夜亥時正來咱家府中報到,聽咱家指令。但在這之前,咱家得先送你去一個地方。」
  楚瀚問道:「什麼地方?」梁芳滿月臉上露出奸險的笑容,說道:「不久你便會知道。」說完便轉身離開了牢房。
  楚瀚望見梁芳臉上的奸笑,心中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知道他定然設下了什麼奸計或圈套給自己鑽,但卻猜不出究竟是什麼。
  又過數日,他從其他獄卒口中得知梁芳履行承諾,已將王吉、何美及其他獄卒都放了,也未曾追究那些被自己放走的囚犯。楚瀚心中卻愈來愈焦躁,這日他吃過晚飯後,忽然感到一陣頭昏眼花,俯身撲倒在地,耳中聽得小影子在自己耳邊不斷喵叫,用粗糙的舌頭舔著自己臉頰,但覺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只動了一個念頭:「飯中有迷藥!」便已不省人事。
  
  第十三章 刀房驚魂
  
  楚瀚恍惚之中,聽得身邊有不少人在嘰嘰喳喳地說話。其中一人聲音粗厚洪亮,但聽他怒喝道:「看什麼看!排好了隊!一個個來,你們懂規矩不懂?不聽話的,待會兒一刀砍歪了,我可不管!」
  楚瀚努力睜開眼,但見面前人頭攢動,一間小屋中滿滿地擠了十多個男童,有的七八歲,有的十來歲,個個臉色蒼白,雙目發直,其中有兩個眼睜睜地望著自己。他一低頭,見到自己被綁在一張木板床上,全身動彈不得。那兩個男童瞪大眼睛望著自己,臉上露出好奇之色,但更多的是驚恐擔憂。楚瀚甩了甩頭,勉力清醒過來,開口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那兩個男童互相望望,都不回答。但聽不遠處那粗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這廠子中,我韋來虎便是老大!你們這些領人來的通通給我出去!我今日要給二十個人動刀,你們擠在這兒,待會誰家子弟淨身不成,我可不管!」
  楚瀚聽見「動刀」和「淨身」等字眼,猛然一驚,頓時醒悟自己竟然被送入了淨身房!原來梁芳這老狐狸竟險惡至此,打算乾脆閹了自己,將我變成和他一樣的太監,入宮辦事,好借此控制我!自己答應為他效勞一年,說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可沒想到他竟狠到將我送入淨身房,準備讓我做一輩子的太監!
  楚瀚這一驚非同小可,全身冷汗直冒,奮力掙扎,但那麻繩綁得死緊,不管他如何掙扎,都無法移動半分。他感到肚腹極餓,全身無力,卻不知自己和一眾男童已被禁閉在這密不通風的小屋中三四日,為的是讓他們清理腸胃,免得動刀後糞便失禁弄髒了傷口,引起發炎致命。
  楚瀚掙扎不開,只能空流冷汗。此時乃是春末夏初,天氣不冷不熱,正是下刀的最好時機。他眼見那名叫韋來虎的刀子匠關上了門,走到屋子當中,此人歪眼斜嘴,面貌十分醜陋可憎。他手中拿著一迭紙張,仔細檢閱了,卻是每個男童呈上的「文書」,即淨身合同。之後他便呼喝男童排成一行,喚第一個男童進入淨身間。
  楚瀚從紙窗的破洞中,見到韋來虎命那男童脫去全身衣服,躺在搭在炕面的一塊門板上。韋來虎用布蒙上男童的眼睛,又用麻繩將他的手腳腰股都綁得結實,接著給男童的下身塗滿藥油,瞟了那文書一眼,說道:「叫什麼來著……嗯,張小狗,你可是自願淨身的?」那男童顫聲答道:「是。」韋來虎又道:「你若反悔,現在還來得及!」男童囁嚅道:「我不反悔。」韋來虎道:「你絕子絕孫,與老子毫無干係,是不是?」男童再顫聲道:「是……」
  韋來虎滿意地點點頭,喂男童喝下一大口臭大麻水,令那男童神智昏沉,持起一把半彎的閹割刀,下手割去,但聽男童登時高聲慘叫,聲震屋瓦。韋來虎不耐煩地道:「別動!愈動血流愈多。剛才那刀是取丸;下一刀是去勢。這刀最最緊要,一定得割乾淨。你千萬別動!」說著又是一刀,又是一聲慘叫,慘叫後便是痛哭哀號。接著便見韋來虎取過一根麥桿,插在傷口中央,又粗手粗腳地抓過一隻豬苦膽,敷上傷口。他俯身將割下的事物從瓦盆中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盛有石灰的升中,跟那男童的文書收在一起,叫道:「完了!下一個!」
  便有一個韋來虎的助手上前來,喂男童喝完那碗臭大麻水,攙扶男童在屋中緩緩行走,不讓坐下,免得血氣阻塞,就此喪命,或留下後患。
  楚瀚只看得全身寒毛倒豎,眼望著男童們一個個乖乖地進去挨刀,一個個慘叫痛哭,心中恐懼驚惶,無以復加,心想自己真是錯上加錯,竟跟老狐狸梁芳討價還價,如今陷此絕境,可真是萬劫不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