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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

  他喘了幾口氣,冷靜下來,心想:「或許我只是躺了太久,手腳麻痺,過一陣子就能動,可以想辦法爬出地底,重見光明。」
  但鎮靜了沒多久,隨即又恐慌起來:「如果我被埋得很深,爬不出去呢?如果我必須在此慢慢等死,還不如快快死去來得痛快!早先在那河邊,雖然全身疼痛,但至少不必受這慢慢等死的煎熬!」
  想到此處,他忽然注意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身上的傷口都已經不痛了。背部、肋骨、右腿,甚至左膝,不但不痛,而且毫無知覺。
  他不禁再度感到驚恐,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的身體四肢都已經沒了?他努力睜大眼睛,但眼前仍是一片無情的漆黑。
  便在此時,他耳中聽見一個聲音說道:「你醒了?」聲音離自己不過數尺。
  楚瀚一直認定自己被埋在土中,全沒料到身邊竟會有人,而這人還會說話,不禁嚇了一大跳,腦中出現一個可笑的情景:另一個瀕死之人也跟自己一樣被誤埋在土中,比他先醒覺,見他醒了,便開始跟他聊天攀談,兩人互相安慰,一起在土中等死。
  但這荒謬的念頭很快便過去,他開始醒悟到自己並未被埋在土中,但仍不知道身在何處。他感到有什麼事物碰觸嘴唇,往他口中灌入一些汁液,嘗嘗覺得有些苦,似乎是湯藥一類。他正感到口渴,也顧不得苦,便大口喝下了。
  那人又開口了,語音似乎甚是欣慰,說道:「很好,很好!好孩子,乖乖吃藥,很快就會好起來。」
  楚瀚聽那聲音是個男子,似乎甚是年輕,口氣中對自己十分友善關懷,略略安心。他再次努力睜大眼去瞧,感覺眼前有些黑影在晃動,似乎眼前蓋了一塊厚布,布後微微透出些許光線,隱約能見到有個人影在自己面前晃動,便開口說道:「多謝。」
  那人影止住不動,似乎十分驚訝這瀕死之人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感謝之辭,回答道:「不用客氣。孩子,你聽得見嗎?」
  楚瀚答道:「聽得見。」那人又問:「你看得見嗎?」楚瀚道:「看不見。」那人啊了一聲,靠近前來,伸手揭開他眼上的紗布,說道:「對不住。我替你包紮額頭上的傷口,沒留意紗布遮住了你的眼睛。」
  楚瀚眼前一亮,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張清俊的臉龐,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眼神溫潤,卻是從未見過。
  那青年微笑道:「我還道你不會醒來了。孩子,你身上感覺如何?」
  楚瀚道:「毫無知覺。」青年點點頭,說道:「你昏迷了二十多日,四肢血路不暢,那是自然的。你試試動動手腳?」
  楚瀚試著運動右手臂,過了許久,只覺整條手臂酸麻刺痛,直到費盡了全身力氣,才將右手的兩根手指抬起了半寸。
  那青年笑道:「很好,很好。不要急,你既然醒了,往後應會恢復得更加快些。安心多睡一會兒,嗯?」說著便收拾藥碗,離開了床前。
  楚瀚確知自己沒有被埋在土裡,手腳也還連在身上,長長吁了一口氣。但覺全身傷口的疼痛又慢慢地回來了,但都是隱隱作痛,沒有在河邊時痛得那麼劇烈難忍,唯有左膝仍舊毫無知覺。他心頭一涼:「或許膝蓋傷得太重,整條腿都沒了。」但想到自己能夠活下來,已是大幸,便也釋然。
  之後數日,那青年每隔幾個時辰便來餵他服藥,替他檢查傷口,換藥包紮。楚瀚偶爾清醒過來,大多時間都在昏睡中度過。又過了許多天,他清醒的時候漸漸多了,慢慢可以坐起身來。這日那青年又來替他換藥,他便問道:「救命恩人,請問您貴姓大名?」
  那青年道:「我姓揚,名叫鍾山。」
  楚瀚一呆,脫口說道:「您就是揚鍾山?」
  揚鍾山道:「正是。你便是楚瀚吧?」楚瀚又是一呆,問道:「您怎麼知道?」揚鍾山道:「我原本也不知道,是見了你膝蓋中的楔子才知道的。」
  楚瀚心中激動,想起舅舅臨行前的話語,問道:「揚大夫,我舅舅胡星夜曾來找過您,是嗎?」揚鍾山點頭道:「是的。去年年中,胡先生曾來京城找我,跟我提起了你的事情。他預先給了我一筆醫藥費,托我在一年後替你取出膝蓋中的楔子。我正想著一年將至,你或許就將來找我,卻絕沒想到你會全身是傷,突然出現在我家裡。」
  楚瀚大感奇怪,說道:「我……我出現在您家裡?」
  揚鍾山道:「正是。一個多月前,我正在書房中跟人談話,忽然聞到血腥味兒,出去一看,便見到你滿身鮮血,躺在我書房外。我見你傷得嚴重,趕緊將你抬進屋來救治,幸好一條命是保住了。之後見到你膝蓋中的楔子,才想起你可能就是胡先生曾提起過的孩子。」
  楚瀚心下疑惑:「我在京城受錦衣衛圍攻,只記得最後滾到河邊,在石墩旁昏了過去,卻是誰將我送到揚大夫家的?」他當時昏迷過去,毫無記憶,問道:「我當時身受重傷,昏了過去,應是別人將我抬來這兒的。大夫可見到了將我送來的人?」
  揚鍾山搖搖頭,說道:「我沒見到人。送你來的不是你舅舅嗎?」楚瀚低聲道:「我舅舅已在幾個月前去世了。」
  揚鍾山略感驚訝,卻也沒有多問,只皺起眉頭,語氣中不乏怒意,說道:「你當時的傷勢……唉!我卻不曾想到,竟有人會對一個孩子下這等毒手!」他說話一向溫和平靜,這兩句話已是最嚴厲的指責了。
  楚瀚想起錦衣衛來三家村捉人抄家,上官無嫣被押解入京,自己受錦衣衛圍攻的前後,感到自己不應將揚鍾山捲入這些險惡的紛爭,便靜默不語。
  揚鍾山也不追問,只道:「你安心在我這兒養傷便是。你年紀小,身上的傷口好得快,不必擔心。」
  楚瀚再也忍耐不住,開口問道:「揚大夫,我的左腿……」
  揚鍾山搖了搖頭,神色黯然,楚瀚只覺一顆心直往下沉。但聽揚鍾山歎道:「你們胡家練功的方法,未免太過殘忍,竟想得到在小孩兒的膝蓋中塞入楔子!唉,誰忍心對小孩兒做出這種事?小小年紀,就得忍受五六年跛腿的日子,期間一個不小心,這腿就要廢了,只有少數極幸運的孩子能夠安然取出楔子。就算日後練成了絕世輕功,這犧牲可值得嗎?」
  楚瀚聽他言語,頗有怪責舅舅的意味,忍不住為舅舅辯護道:「我這腿原本便受傷了,舅舅是為了替我治傷,才將楔子放進去的。」
  揚鍾山搖搖頭,說道:「我不是指責你舅舅。這法門不是他發明的,他自己幼年時也曾受過同樣的痛苦。他告訴我,他的親弟弟就是在膝蓋嵌入楔子的幾年中出了事,從此成為跛子,憂憤交集,很年輕便去世了。你舅舅極有勇氣決斷,才決定到此為止,不將同樣的痛苦加諸在胡家子弟身上。至於你,我知道你的情況,你舅舅都跟我說了。我只是不贊同這練功的手段,並未有怪責你舅舅之意。」
  楚瀚歎了口氣,說道:「然而我舅舅的一番心血,終究是白費了,我這腿以後自是再也不能用的了。」
  揚鍾山聽了,臉上露出複雜之色,歎了口氣,沉吟一陣,才緩緩說道:「你膝蓋中的楔子,我已替你取出來了。雖然早了些,但你受傷太重,再也無法承受讓楔子繼續嵌在膝骨之中。」
  楚瀚低下頭,說道:「多謝大夫。」揚鍾山又道:「你這膝蓋確實傷得很重,我替你敷上了揚家的獨門傷藥『霧靈續骨膏』,三個月內不能動它。過了三個月後,能恢復到何種程度,我也沒有把握。」楚瀚點頭道:「多謝大夫盡力,小子心中感激不盡。」
  便在此時,楚瀚忽然直覺感到窗外有人在偷聽,他立即回頭定睛望去,隱約見到人影一閃,便即消失無蹤。揚鍾山問道:「怎的?」楚瀚遲疑道:「剛才外面好像有人?」
  揚鍾山並未察覺,走到窗邊探頭望了一下,說道:「大約是我家小廝經過吧。」楚瀚卻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心知如果剛才真的有人在外偷聽,這人的輕功想必出神入化,高明已極。那會是誰?
  
  第十章 青年醫神
  
  之後楚瀚便在揚鍾山家養傷。十多日後,他身上的各個傷口和左腿都好了許多,已可下床撐著枴杖走動,他便常常跟著揚家的小廝們在廳外伺候,聆聽揚鍾山與其他醫者談論種種治病救傷之法,儘管許多醫藥術語楚瀚都聽不明白,卻也聽得津津有味。
  他從揚家僕人口中得知,揚鍾山的先父揚威堂往年曾是御藥房御醫之長,醫術精湛,名望很高。他將一身的絕學都傳給了獨子揚鍾山,因此揚鍾山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醫術卻已名傳遐邇,廣受各方醫者敬重,不時有宮中太醫或其他京城和外地醫者造訪揚家,向他請教各種疑難雜症的醫治之方,探討草藥針灸之術,執禮甚恭。
  揚鍾山是個衣食無憂的世家子弟,素來受到父親的保護照顧,自幼便專注於鑽研醫術,對世務卻一竅不通,很有點兒呆氣。楚瀚年紀比他小了十多歲,但是吃過的苦頭,見過的世面,覷過的人心,卻比他要多得多。他在揚家走動不過數日,就已看出這地方的種種不對勁兒。揚家這座宅子位於京城城南,佔地甚廣,但許多房室卻破敗骯髒,乏人打理;僕從雖多,大多卻游手好閒,好吃懶做。自從老爺揚威堂去世後,更有不少僕從欺負少主人不諳家務,偷偷捲走家中值錢的銀器古董,拿去變賣,中飽私囊,又看準了少主人天真純樸,留在揚家什麼活兒都不做,只管混一口飯吃。
  然而欺負他善良的不只是家中僕人,還有其他的不肖醫者。每當他們來向揚鍾山請教時,他總是毫不藏私,有問必答,將父親傳下的種種秘方和針灸之術傾囊相告,甚至殫精竭慮,替問者推想病因以及醫治之法。那些醫者往往在得到他的指點後,一出門便立即以高價轉賣藥方,或是收取病家高額診金,從中大賺一筆。
  揚鍾山的熱心無私,也成了病家佔便宜的隙子。每當有病家來求他治病時,他總是兢兢業業,全心全意地診斷施治,只求替病家醫治好病痛,不求回報,樂在其中;而有些病家竟也不識好歹,賴在揚家住著不走,甚至不斷向他索討昂貴的藥物和珍稀的補品,揚鍾山卻有求必應,從不拒絕。
  在僕人、醫者和病家的交相剝削利用下,揚家就算有再龐大的家產,這麼任人偷竊、浪費揮霍下去,也定會坐吃山空,何況揚鍾山替人診病從不收診金,還常常貼錢替病人買藥,家財有出無入。
  楚瀚暗暗替揚鍾山擔心,但揚鍾山卻渾然不覺。由於楚瀚自己在揚家也是個白吃白喝、白住白診的病家,受惠於揚鍾山的慷慨,因此也不好多說什麼,然而他對揚鍾山的輕視錢財,甚是感動敬佩,心想:「我以後若有了很多錢,也該像揚大夫這樣,散盡家財,幫助有需要的人。就算被人利用、譏笑,也是可敬可佩。」
  有一回,他在揚鍾山的許可下,進入他的書房閱讀書籍,見到揚威堂手寫的一部《金針秘藝》。他不懂醫學,細看之下,才發現這不是醫書,卻是一部專講發針點穴的武學秘籍。他向揚鍾山問起,揚鍾山道:「這書嗎?我往年曾跟著先父學過一些,不過是從遠處擲出金針,刺上人的穴道,沒有很大的意思。」說著從懷中掏出三枚金針,往書房另一頭的銅人一揚手,只見金光閃處,三枚金針端端正正地插在銅人印堂、膻中和氣海三穴之上。
  楚瀚只看得目瞪口呆。揚鍾山卻不覺得有何了不起,擺手道:「先父一生行醫濟世,但為了防身,才研習少許武藝。武藝對我們揚家來說,原是末流。」他興致沖沖地從書架上取下十多本醫書,對楚瀚道:「要說珍貴醫書,這幾部古本藥方,和先父數十年行醫的札記,才是最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