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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仝寅大笑起來,說道:「青色嗎?呵呵,好,好!我畢竟沒有料錯。」
  楚瀚只被他笑得心驚肉跳,生怕這水晶有什麼古怪,懷疑自己是否上了個大當,難道這並不是紫霞龍目水晶?水晶又怎會自己變色?
  仝寅笑了一陣,才道:「不要擔心。這水晶能分辨忠奸善惡。心存惡念者碰觸它時,它便會轉為赤色;心存善念者碰觸它時,它便會轉為青色。你年幼清淨,心無惡念,因此水晶呈現一片青色。」楚瀚聽了,這才吁了一口氣。
  仝寅又道:「孩子,難得你有此恆心毅力,遍讀群書,得知這水晶乃是帝王當有之物。但我需告你,若帝王昏聵,王綱不振,則切忌讓水晶落入奸佞之手,以免奸人生起篡位之心。你聽明白了嗎?」
  楚瀚並不全懂,便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明白。」
  仝寅輕歎一聲,說道:「你年紀還小,現在不明白,但是以後就會明白了。」擺了擺手,說道:「如今水晶交給你了,還不快走?再不走,怎麼趕得及在初一子夜之前回到三家村呢?哈哈,哈哈!」
  楚瀚聞言不禁一怔,仝寅顯然清楚知道自己來討水晶的用意,便是將之拿去參加「飛戎之賽」,那他為何仍將水晶交給了自己?為何如此信任這個來自偷盜之村的小娃子?還是他看見了太多我看不見的事情?
  楚瀚一看天色,驚覺時間果然不多了。他無暇多想,趕緊將水晶放入袋中收好,跪下向仝寅磕頭。仝寅卻側過身不受,大笑道:「你向我磕頭?小孩子,你弄錯啦。該是我向你磕頭才是!」
  楚瀚不明白他的意思,仍舊恭敬地向他磕了三個頭,這才退了出去。他懷著滿腔的興奮和困惑,從山西安邑疾馳回到京城以南的三家村,趕上了初一當夜的「飛戎之賽」,聽從舅舅的指點,出示了紫霞龍目水晶,給了柳家和上官家一個大大的下馬威。
  上官家和柳家雖然又驚詫又忌憚,卻無法指責胡星夜違背了洗手的誓言。楚瀚今夜並未說謊,他確實不姓胡,也不是胡家的人,他是四年前胡星夜入京時在街旁撿回來的小乞兒。那時他不知何故遭父母遺棄,落入了城西乞丐頭子的手中。乞丐頭子見他生性精靈,便故意打斷了他的左腿,讓他撐著枴杖滿街行乞,他靠著濃眉大眼的老實模樣,以及微笑時浮現在兩頰的酒窩,頗能博人同情,乞討時的收穫十分可觀。間中他還兼作「綹兒」(即偷人銀錢的小扒手),他眼捷手快,數月間便替乞丐頭子攢到了五六兩銀子,成為乞丐頭子手下的第一號搖錢樹。
  那年胡星夜在街頭撞見楚瀚時,他正下手偷取一個商賈銀袋中的零錢,神不知鬼不覺地已扒走了五十錢,卻被胡星夜瞧了個一清二楚。胡星夜二話不說,等那商賈走開後,便拉了楚瀚去找乞丐頭子,當場出價二十兩銀子將他買下。乞丐頭子見錢眼開,歡天喜地立即答應了,胡星夜便帶了楚瀚回到三家村。
  這三家村確實是個古怪的地方。楚瀚才來不久,便知道這一村中除了胡家之外,全是飛賊。有的巧取,有的暗偷,總之干的都是那沒本的生意。而村中嚴禁使用「偷」、「盜」、「竊」、「賊」等字眼,只能說「取」、「拿」、「借」、「得」;連偷盜之王「飛賊王」都去掉了「貝」字邊,改成「飛戎王」的美稱。三家村以高超的飛取之技為傲,瞧不起燒殺擄掠、殘狠凶暴的盜匪,認為那是等而下之的土匪行徑。為了表明本身絕非匪盜一流,三家村子弟自幼受族長嚴令,偷竊貴在不為人知,切忌殺人傷人,違者由族長廢去一身功夫或處死,以維護令譽。
  村中最古怪的,還屬胡家。胡家子弟都不學「飛技」或「取技」,只顧耕田務農。聽說許多年前,族長胡星夜忽然大舉傳告江湖,說胡家從此洗手不幹,不只震驚了三家村,連江湖上也為此議論紛紛。胡星夜在洗手之後,深自謙抑退讓,刻意與上官家和柳家劃清界線,即使住在同一村中,也少有來往,更無聯姻。上官家和柳家財多勢大,對胡家鄙視輕蔑,時不時派些子弟來胡家挑釁,胡星夜總告誡自家子弟諸多忍讓,不予理會。
  但胡星夜並非坐以待斃之人,他雖不讓胡家子弟學藝,卻決定暗中挑選外徒傳藝。他四處尋訪手腳靈敏、性格謹慎的小童,千挑萬選下,最終挑中了小丐楚瀚。當時在京城中見到楚瀚出手偷錢時眼明手巧,機靈敏捷,取物時謹慎警覺,絲毫不引人疑心,年紀雖小,卻已是箇中高手,顯然是個天生的偷子。胡星夜見之十分愛才,便向乞丐頭子買下了楚瀚,帶他回家,心中暗想自己弄了個乞丐兼小綹回到家裡,想必得好生下一番功夫,才能扭轉這孩子的稟性氣質。
  然而大出胡星夜的意料之外,楚瀚這孩子身上並未有市井流氣,也沒有乞丐的骯髒懶惰或是偷子的狡猾貪婪。他來到胡家的第一天晚上,胡星夜讓他跟著大家一起吃飯,楚瀚便規規矩矩地坐在桌邊,默默舉筷吃著碗中的白飯,除了胡星夜夾給他的菜外,一點多餘的菜也不敢夾。
  胡星夜讓他住在倉庫邊上的小房中,給了他一張床,一席棉被。晚間胡星夜提著油燈,來到他房中,說道:「孩子,讓我看看你的腿。」楚瀚應道:「是。」便捲起褲腳,讓胡星夜檢查他被打斷的左腿。
  胡星夜仔細瞧了半晌,輕輕撫摸傷口,皺起眉頭問道:「還疼嗎?」楚瀚搖了搖頭。胡星夜讓他褪下褲腳,溫顏道:「別擔心這腿了。過幾天我替你醫治看看,或許能好起來也說不定。」又問他道:「吃飽了嗎?」
  楚瀚點了點頭,晚飯時他並未多吃,卻已是幾年來最豐盛的一餐了。胡星夜一笑,摸摸他的頭,說道:「乖孩子,好好睡吧。」語畢,便提燈走了出去,留下楚瀚一個人擁著棉被,坐在小床之上。
  那天夜裡,楚瀚單獨躺在那張小床上,摸著身上的棉被,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睡在一間有屋頂的房子之中,第一次睡在一張床上,也是第一次蓋著被子。他縮在溫暖的棉被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如此幸運;想起過去幾年來夜夜露宿街頭,餐餐吃的都是殘羹剩飯,乞丐頭子整日對他呼喝打罵,不管他有多麼飢餓疲累,悲傷痛苦,也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一句好話,給過一個好臉色。他回想著胡星夜剛才來探望自己的情景,眼淚忍不住湧上眼眶;在他的記憶之中,從來沒有人對他這般和顏悅色,這般體貼關懷,他只希望自己能永遠留在這裡,永遠跟在胡星夜的身邊。
  之後的幾日,楚瀚好似一隻受驚的小羊一般敏感,安安靜靜的,也不說話,只睜大眼睛觀察胡家的人,胡家的房舍,胡家的規矩,胡家的一切。一天早上,胡家大哥出門幹活時,楚瀚便也背著鋤頭,一跛一拐地跟在後面,去田里掘了一天的土,回來時手掌上的水泡都磨破了,也沒有叫半聲苦。胡二哥上山挑水撿柴時,他也跟了去,回來便幫著煮水砍柴。胡星夜看在眼中,既不阻止,也不稱讚,彷彿他幫忙幹活兒乃是理所當然的事。
  楚瀚便就此安分地在胡家住下了。即使他跛了腿,活兒卻並未少干,飯也沒有多吃,每日跟著其他胡家兄弟一塊兒起居作息。唯一不同的是,他對胡星夜的態度恭敬中透著十分的依戀,十分的感激,黑黑的臉上總帶著誠摯的微笑,顯然心中清楚,自己能脫離流浪街頭、行乞偷錢的日子,全是拜胡星夜之賜。
  胡星夜十分欣賞他的安靜本分和勤奮努力,為了測試他,又教他記賬,之後再交給他一筆錢,要他到隔壁村去買米。這筆錢足夠一個小孩兒活上好幾年,但楚瀚並未生起貪心,乖乖地送了錢去,趕車運了米回來,小小年紀,事情竟辦得十分利落。
  胡星夜暗暗點頭,他甚有耐心,沉住了氣,直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觀察測試,確知這孩子本性淳厚忠誠,心中十分滿意,終於有一天叫了楚瀚來,說道:「瀚兒,你明日別去田里工作了。到我房中來,我有一些本領要教你。」
  就這樣,胡星夜將一身飛技和取技都傳授給了楚瀚。由於三家村從來沒有拜師的傳統,他便沒有讓楚瀚拜自己為師,只讓他喚自己「舅舅」。
  楚瀚年紀雖幼,但因身世艱難,顛沛流離,早有著一份過人的世故;他直覺知道胡星夜是在利用自己,儘管胡星夜心中藏著許多未曾說出的秘密,但對自己而言卻是個可以信任的人。胡星夜收養他,他原本已是滿心感念,現在竟有機會學習胡家的家傳秘技,更令他感激涕零,習練時異常認真。他資質極佳,人又用功,進步自然神速。
  胡星夜自洗手以後,再未傳授技藝給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親生子女;此時遇見一個世間少見的良質美材,不禁甚感痛快,遂將所知傾囊相授,幾年下來,楚瀚便已盡得胡家真傳。這對師徒,或說舅甥之間,長年累月一起鑽研飛技和取技,感情日深,彼此極為投契,楚瀚將胡星夜當成自己的親父親一般敬愛尊重,胡星夜也對楚瀚極為維護關照,甚至比對自己的幾個親生子女還要信任疼愛。
  在決定參加「飛戎之賽」後,楚瀚便與舅舅反覆討論,知道要出手取得白瓷嬰兒枕、春雷琴或冰雪雙刃等事物,對楚瀚來說並非難事,但若要震懾上官家和柳家的人,必得取得更加稀有珍貴的寶物才是。因此楚瀚選定了紫霞龍目水晶,從兩年前便開始著手準備,如今果然一舉得手。
  但是得手之後呢?下一步又是什麼?舅舅從來沒有明白清楚地跟他說過。楚瀚一邊揉按著疼痛的左膝,一邊陷入沉思。
  那夜將近四更,才聽大門響動,楚瀚不用探頭看,只聽腳步聲,就知道是舅舅回家了。他停下手,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焦慮,他知道今夜的事情絕不會善了,但也不免暗暗期待,如果「飛戎王」的美譽落在自己身上,將會是如何的情境?他自然曉得今夜的這一幕乃是舅舅精心安排的,也知道自己還得照著戲碼繼續演下去,但是這戲的下一幕要演什麼,卻非他所能左右。
  他聽胡星夜大步來到倉庫,推門走向倉庫邊上自己的臥房,月光下但見舅舅臉色十分難看,一進門便大聲喝道:「楚瀚!給我跪下!」說著更用力關上了房門。
  楚瀚跳下床來,抬頭望向胡星夜,大眼睛中滿是疑問;舅舅平日輕聲細語,舉止溫和,從來未曾用這般凶悍粗魯的口氣對他說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胡星夜搖了搖頭,神色中充滿失望不平。楚瀚頓時明白:即使自己取得了三絕之一的紫霞水晶,卻仍未能贏得「飛戎王」的稱號。那也沒有什麼關係,他想,輸了便輸了,他們還能拿我怎麼樣?
  胡星夜卻已開口痛罵起來:「你這悖逆的小子,誰叫你自作聰明,出去炫耀了?你不懂事也就罷了,竟然連你舅舅一起拖下水,惹得我一身腥,你可有點兒羞恥心沒有!你沒長眼睛,當世上所有人都不長眼睛嗎?我打你這不要臉的……」一邊罵,一邊隨手抓起一根籐條,使勁在地上、床上敲打,發出啪啪聲響,口中痛罵不絕,眼中卻露出歉意。
  楚瀚見舅舅的神態語氣與平時完全不同,頓時明白他這是在作假演戲給別人看,他聰明乖覺,立即抱頭蹲下,大聲哀叫求饒:「舅舅,我知錯了,哎喲!別打了,我認錯,饒了我吧!」
  這麼假打了一陣,胡星夜才停手喘氣,說道:「小子,我要叫你知道厲害!」
  楚瀚抱著頭,縮在地上假裝發出嗚咽聲。胡星夜望向他,眼睛往窗外一瞥,胖胖的鼠臉上滿是歉疚不忍之色,卻仍大聲喝道:「你以為一頓打就夠了嗎?還有叫你好受的。上官家和柳家的族長說了,要你明日開始,從日出到日落,去三家村祠堂前罰跪,不准離開。先跪個三日再說!」
  楚瀚臉色大變,抬頭叫道:「舅舅!」他自知膝蓋舊傷甚重,連跪三日定會加重傷勢,罰跪乃是對他這個跛子最殘忍不過的懲罰。
  胡星夜緩緩搖頭,一邊又揮舞起籐條到處亂打,一邊壓低聲音說道:「他們不承認你取寶成功,說你未曾事先告知你要參加『飛戎之賽』,因此認定其中必然有弊。」
  楚瀚嘿了一聲,知道這是柳家和上官家所能搬出最無稽的借口,但也無可奈何。他低聲問道:「那物事呢?」胡星夜也低聲道:「我帶回來了。他們既然不認,還有臉將物事收去嗎?哼!」
  楚瀚見到舅舅眼中的悔恨惱怒,知道他心中只有比自己更加難受,也知道在胡家與其他兩家的爭鬥中,這回合是落了下風,而自己便是陪葬品。他咬咬牙,低下頭,流下眼淚。這眼淚不是為自己即將受到處罰而流,而是為舅舅的失敗和失望而流。
  胡星夜又怒罵了幾句,將籐條用力扔在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留下楚瀚在房中繼續假裝疼痛嗚咽。他傾聽著窗外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知道上官家和柳家派出的眼線正蹲在不遠處的樹梢和圍牆上專心地偷聽著,也知道他們很快便會將自己挨打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稟告給上官婆婆和柳攀安。他眼前浮起那貓臉老太婆和虛偽相公的面容,心頭怒火如燒。
  
  第三章 祠堂領罰
  
  次日天還未明,胡星夜便領著楚瀚來到三家村的祠堂,命他在堂前的青石地板上跪下,三家村的許多子弟都趕來爭相觀看,指點訕笑。胡星夜先在祖宗牌位前跪拜,之後便當著大家的面,拿木板打了楚瀚二十大板。這回在大夥兒面前,不能如昨夜那樣作假,胡星夜只能真打,直打得楚瀚臀上一片青紫,疼痛難忍。楚瀚硬撐著跪在祖宗牌位之前,望著舅舅離去的背影,心中又痛又悲,感到祠堂周圍三家子弟譏嘲蔑視的目光從四面八方狠毒地投射在自己身上。
  「我能撐得過去!」楚瀚咬牙心想。他仍隱約記得自己被父母遺棄時的悲哀絕望,也記得被乞丐頭子打斷左腿時的痛楚驚惶。如果那我都能撐得過去,又怎會撐不過恩人這一頓有違本心的責打?
  他臀上的板傷是外傷,雖疼痛卻並無大礙,但青石地板出奇地堅硬寒冷,他感到一股難忍的劇痛,寒氣直竄入膝蓋。在這硬石地上跪個一日,這腿會不會就此廢了?他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憤恨不平之氣,無處宣洩,只覺眼眶發熱,幾乎便要掉下淚來。他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當眾掉淚,向周圍這些豺狼虎豹示弱,只能竭力隱忍著,睜大眼睛向祠堂望去,將龕上的供奉擺設盡收眼底。龕上除了三家列祖列宗的數十塊牌位之外,還供著一尊神像,濃眉豹眼,臉容古怪,唇上留著兩撇八字鬍。
  楚瀚記得舅舅曾告訴過他,那神像塑的是「鼓上蚤」時遷。時遷乃是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之一,排在倒數第二位。他出身飛賊,擅長攀援、潛伏和竊盜,曾靠著這些本領為梁山泊立下不少功勞,號稱「地賊星」,被後世尊為竊盜一行的始祖。舅舅那時曾咂嘴說道:「這村子禁忌可多了,許多詞兒都不能說,祠堂裡卻光明正大地供著時遷!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楚瀚想著舅舅說這話時的諷刺意味,眼光往神像旁邊望去,見掛幅上寫著四行詩句:骨軟身軀健 眉濃眼目鮮
  形容如怪族 行走似飛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