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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導讀
  張淳/文
  1942年的《無棺之屍》是勞森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這部馬裡尼和哈特領銜主演的大戲,以一種喧鬧、驚險、刺激而極富邏輯的方式上演著,死而復生、連續密室、如魔術般絢爛的表演,為勞森的推理小說長篇生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密室的黃昏與巔峰
  密室小說的發展歷程幾乎與推理小說的發展歷程一樣,但具有相當的黏性。推理小說在不同的時期有著鮮明的流派以及流派之間的紛爭,而密室則猶如一條涓細的小溪般,源遠流長,極富生命力。總有一小群人聚攏在一起,彼此以離奇而詭異的謎題互相挑戰,回歸最原始的神秘圓桌聚會,將腦力遊戲發揮到極致。
  密室是推理小說中最匪夷所思的類型。高空溺死的屍體、地下復活的死人、冰箱裡逃生的藝術家……密室早已不再是那個下底上蓋,四周石牆的封閉世界,無數的作家對密室這個題材的外包裝進行著各式花樣的翻新。密室的詭計也不斷地舊瓶裝新酒,一代一代流傳下來。勞森可以說是熱衷密室的作家中,比較保守的一位。他原本就是個魔術師,深諳各種魔術手法和觀眾的心理。他不會允許自己去寫一曲山崩地裂的狂歌,也沒有如卡爾般一個形容詞便渲染出深入內心的恐懼。他只是一位魔術師,力求將合理、可能、現實的手法以推理小說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甚至不借採用一些非偵探小說元素的極端手段,以保證自己的良心安穩。他是一位特殊的推理小說作家,因為他的靈魂浸透在魔術師的血液之中。而這,也是勞森最難能可貴的地方。
  密室本就是一個不現實的推理謎題,卻有一群人為此付出全部的心血。誕生得比推理小說還早的密室小說,隨著推理小說洪水猛獸般的發展而潺潺彙集,經歷了許多年的小打小鬧、挫折、開拓和積累,最終在卡爾的時代匯為洪流。當一件事物的發展達到巔峰的時期,就是他開始走下坡路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內,他會眼睜睜看著那些他們並不屑的東西從身旁冉冉升起。密室最好的歲月,也就是密室最輝煌的絕唱。20世紀40年代,密室這類純腦力遊戲的題材存活了下來,而其中能夠寫出飽含邏輯、情節設計、複雜人物關係和驚人詭計故事的,就那麼幾個人。更而恰好,這些人是常在一起討論的好朋友。勞森,就是其中的一員。
  情節與詭計
  有人說密室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已經結束了,因為截止那個時候,除了布朗神父和思考機器之外,還有著大批短篇作家,他們幾乎窮盡了密室詭計的所有可能性。1935年《三口棺材》的密室講義,基本上就是對20年代之前密室所有類型的概括。時至今日,依然沒有人能夠超脫此講義。
  自從長篇推理小說興起之後,情節、人物關係、連續轉折、驚人真相等相比詭計來說更加隱性更加柔性的元素愈發被作家重視,而這些元素與密室題材的結合,爆發出了驚人的能量。勞森無疑是深諳此道的作家。他對付讀者就像是在舞台上對付目不轉睛的觀眾一樣,你不認真,你就無法理解。你認真的話,你就已經輸了。他會為讀者設下無數的伏筆和圈套。當讀者自作聰明地以為抓住作者思路的時候,其實才剛剛開始陷入泥潭。《無棺之屍》便講述了一個離奇的故事,一個被先後殺了三次的死人,一次次從地獄復活歸來,而曾經埋葬他的墓地裡,連空蕩蕩的棺材都不剩下。離奇的故事並不難寫,但要把離奇的故事寫得合理、符合邏輯並且驚人,就難了。這種設計並不是物理上或空間上的概念,而是一種心理的感覺。
  魔術和詭計相通的地方,本來就在於其思維盲點性。這需要表演者高超的誤導技巧,而這一技巧又需要作家對讀者的心理具有相當的把握程度,並且能夠設計出足夠複雜而有機的劇情。當推理小說從單純的詭計短篇時代發展到離奇詭譎如電影畫面般的長篇之後,作者與讀者的較量,便早已不是在那一畝三分地上掰腕子,猜猜兇手和詭計的真相了。
  以情節的各種設計為核心的誤導,輔助著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的核心謎團,才是密室長篇黃金時期真正的秘訣。而勞森嘔心瀝血的設計,就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典範。
  足夠複雜、足夠離奇、足夠驚人、足夠邏輯、足夠引人入勝,勞森的小說猶如魔術串燒表演一般,看得你眼花繚亂,在來不及思考的途中,便已陷入圈套。讀者所需要的,就只是沉浸在勞森的世界裡,好好享受這一幕大戲!
  
第01章 遭遇惡龍
  第一次跟杜德利·T.沃爾夫碰面的時候,我正忙乎著一份差事。《紐約晚間新聞》經濟版的新聞編輯給我分配了特別任務,讓我撰寫一批有關國家防禦計劃的蠢故事。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我的工作宣告停滯,而導致停滯的各方面原因都跟沃爾夫化學公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家公司專門生產往炸彈和炮彈裡填充的無煙火藥等多種易燃易爆化學物品。
  然後,我總算給那個故事定下了標題——好歹算是抓住了牛尾巴。
  杜德利·沃爾夫就是那頭牛。
  當我的故事上了新聞首頁,從紐約一直紅到西海岸,又紅了一圈轉回來的時候,他拿起我的故事,斜著眼微微一瞥,忽然發出雷鳴般的咆哮。那咆哮震天撼地,就像是我用火柴輕輕點燃了他的工業庫房。
  對每個認識他的人來說,這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事情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能琅琅背誦出有關好幾段描寫他那種反應的文字,並保證內容的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我曾在這隻獅子的老巢裡採訪過他,也很清晰地在出版物中將他描繪成一個頑固、暴躁、狂怒、身著奇異裝甲的舊派工業海盜——其實他正是如此——而這肯定會招致他的強烈反響。
  然而我並未想過要對此遮遮掩掩,誰讓《晚間新聞》並不在意呢!倘若有人出售維蘇威火山【註:意大利著名的活火山。】的話,我看他們一定會當場買來,擺到房間裡,並因這火山無法每日噴發而提出抗議。他們的出版理論非常簡單:爆炸性=發行量。
  然而,在這些活火山裡面,杜德利·沃爾夫多少顯得有些特別。他有著漫長而又頗具破壞力的爆發史,一向我行我素,從不知道何謂停止。
  他的整個少年時代都生活在芝加哥臭名昭著的畜欄街區,貧窮幫他建立了人生的信條: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儘管最近他這套信條碰到了些許麻煩,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套信條曾給他帶來巨大成功,只是漸漸脫離了時代。這促使他的性格愈趨殘忍、獨裁和頑固,以致他的性格裡最終只剩下了這些字眼。
  我第二次見到他時,火都燒到我的後院了。當然,報社的編輯並未派我去跟凱瑟琳·沃爾夫約會。這完全是我的私事。這故事非常老套,我相信讀者只看頭條新聞,不會對這個感興趣。畢竟我不是大名人溫莎公爵。
  這報道的事終將隨著時間煙消雲散,沃爾夫最終定會忘記那個名叫羅斯·哈特的記者。但凱瑟琳和我身上發生的事情表明,此事非但尚未結束,恰恰相反,而是愈演愈烈了。只不過杜德利·沃爾夫一心想要把我忘掉,他正千方百計要擺脫我呢。
  凱瑟琳和我都曾聽過那些充斥著困難和轉折的古舊愛情故事,但我們兩人都不相信這些戲劇性的事情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然而當沃爾夫發現了我們的關係之後,一切就全變了。他斷然下了殺手,使我們的愛情頃刻間變成了喝醉的過山車設計師搞出的設計圖紙。
  杜德利對待他女兒的求婚者,自有一整套完善、規範的評分標準。我的首次測試不幸得了個零分。
  「那個年輕的醜聞散播專家,」沃爾夫用他標誌性的嗓音,像榴彈炮那樣咆哮著,「當然很有膽量!他誹謗我還不夠,又想來娶我女兒!他是不是瘋了?他當我是什麼人?你還看不出他的小九九嗎,凱瑟琳?他就是社會上的一隻跳蚤,拿著狗仔隊的低額工資——他娶你就是想要錢!沒門,做夢呢!我不想聽見任何人再提起他了!懂嗎?」
  繼承了父親部分性格的凱瑟琳,也差點爆發出來。幸好只是差點,她克制住了。從過去的經驗來判斷,這種場合下,她最好能想出一個更圓滑的策略。公開反對會使父親更加一意孤行。
  她快要按捺不住了,她忍不住要譴責那種高壓和專制的暴行。所以,她轉身走了。
  這大大滿足了她的父親。此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聽到她提起我的事情。但凱瑟琳跟她父親一樣固執,所以我們經常見面,頻率甚至比以前更密。我們也曾討論過打破專制的方法,但每次都沒有實質進展。恐怕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兩個機械化武裝部隊,而且必須是配備反坦克導彈和火焰噴射器的那種。
  境況越來越糟。我那篇直指沃爾夫化學公司的報道所引發的直接結果,就是參議院軍需委員會傳喚他去華盛頓,問了他一堆很讓人窘迫的問題。根據駐國會記者的報道,自從路易斯-施姆林大戰【註:1398年,美國拳擊手路易斯擊敗德國拳擊手施姆林,使對方住院三周,而他本人則成了美國的拳擊英雄。】之後,沃爾夫就一直是麻煩不斷。凱瑟琳和我為此都很緊張,而那個夜晚——他父親從喧鬧中返回了家——可不是個能重新開始討論我們訂婚事宜的愉快夜晚。
  然而,太不幸了,偏偏就是那個夜晚,事情發生了。
  我從紐約靠近瑪莫羅奈克的地方出發,到二十五英里外的沃爾夫宅邸接凱瑟琳。我從我的編劇那裡要到了兩張戲票,彼時它們正躺在我口袋裡。那棟宅邸建在長島海峽的岸邊,我駕車沿驛道蜿蜒爬升,終於駛到盡頭。表面看來,這裡是個哥特風格的封建莊園,而實際上,它是根據某個老派建築師遺留的圖紙來建造的,大概只有二十多年歷史。也許是哪天,這位我行我素的百萬富翁路經此地,忽然說了句「我要造棟宅子」,結果就有了這莊園吧。
  造園技師使用的,是非常普通的景觀設計方案,只是用一窄帶的綠色錐形植物環繞宅邸。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這些植物長成一整個部落的胖侏儒,緊緊擠成一群,彷彿有意無意地往窗裡偷窺。
  沃爾夫的房子並不像其他豪宅那樣,樓上樓下都有泳池。對百萬富翁來說,這宅子只是中等尺寸,剛夠一家三口和僕人居住。但對我來說,這房子還是太大了。
  在這漆黑的沒有星星的夜晚,二月的冷風捲著細瑣而又冰涼的雪花,直直打到我的身上。此時此刻,管家菲利普正站在我面前。
  當他打開門,抬起半鞠躬的身體發現我時,他那光滑、粉紅的職業撲克臉上瞬間掃過一絲懷疑的暗流。他略一猶豫,然後說道:「我會告知凱瑟琳小姐你來過了。」
  我並不怪他,畢竟他也是身不由己。很明顯,杜德利·沃爾夫曾命令過他,只要我出現,就以這種說辭來搪塞我。不過由於凱瑟琳的堅持,他最終讓我進了屋子。
  接著,她從樓上下來了。頓時,我忘了菲利普,忘了杜德利·沃爾夫,忘了糟糕惡劣的天氣和室內昂貴的裝潢。我眼裡只有她的身影。
  她眼中閃耀著的熱情和快樂、她匆忙下來迎接我的心情,使我忘了幾乎一切,包括我的帽子。
  現在根本不是二月,而是春天。當我們來到門外,離開了菲利普的鷹眼時,當她把臉靠近讓我親吻時,是六月的春天。
  凱瑟琳是個金髮姑娘,她深海藍色的雙眸猶如長島海峽在遊艇節時閃閃發光。她背負著的巨額財產並未給她真摯的個性帶來任何改變。她厭惡那些社交活動,馬術、咖啡聚會,甚至出席婚禮都讓她覺得厭煩。她喜歡駕駛機械帆船在驚濤駭浪中穿梭,為此還獲了不少帆船競賽的獎。同時,她對任何跟舞台表演相關的活動,都很有興趣。
  當她還在密西絲·泰勒女校裡讀書的時候,她父親就發現了這一情況。凱瑟琳對一切像午後茶會這種形式的活動都過敏,而這類活動幾乎是女校生活的全部。事情發生在某年年終戲劇的排演中,為了找樂子,她將原本預定的露絲·戴珀【注1:著名女演員。】戲目《一路平安》替換為《九曲喪鐘祝您成才》【注2:英文中「喪鐘」和「泰勒」的發音相似。】。當她們正樂在其中地排練著這出有趣劇目時,很不巧,泰勒女校的領導不期而至,跟他們平時的突擊檢查並無兩樣,只不過這次的時間未免太巧。
  凱瑟琳發現情況無法收場,遂放倒一個倒霉蛋,匆忙搭乘下一班火車,逃離了這個小鎮。兩星期後,他父親僱傭的私家偵探在康涅狄格夏季劇院裡找到了她,那時她脖子上正塗著厚厚的化妝油。在那種情況下,杜德利被迫讓步,允許她轉去一所戲劇學校讀書。但她並未像她父親想的那樣乖下來。涉及我的這樁婚姻就是個例子。
  當我們走下寬闊的台階,來到我的破車前面時,遠處飄來了兩點車燈。我們一開始並未注意,而當發現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凱瑟琳看到那燈光之後,一時用手緊緊攥住了我,輕輕說道:「親愛的,注意你的帽子。來了!」
  我眼看著車主從車裡走出,不禁呻吟道:「我還以為他在華盛頓呢。」
  「他本來是在那兒的,」凱瑟琳答道,「但訊問在週末就結束了。我們最好趁他來到這裡之前離開。」
  「我猜今早巴吉參議員對他的訊問肯定讓他心情不錯。你這裡有沒有防爆掩體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