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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節

  闊別一個多月,崔淼又出現在玄靜的面前,穿著李彌的衣服。「是我。」他變戲法似的在鼻子上一抹,那塊白色就脫落了。
  「自虛呢?」
  「在宋清藥鋪後院裡藏著呢,你就放心吧。等我離開,自會換他回來。」
  裴玄靜含笑點頭,「他很聽三水哥哥的話。」又細細打量他一番道,「崔郎……你瘦了。」
  崔淼確實黑瘦不少。「娘子太客氣,崔某而今的樣子是落魄。」他一笑,笑容中的神采卻絲毫未減,又對裴玄靜拱手道,「讓娘子見笑了。」
  「如果崔郎這樣也算落魄,那普天下落魄者直如過江之鯽也。」
  「但被追殺成我這樣的,一定寥寥無幾。」
  「追殺?」裴玄靜深深地望著崔淼,「崔郎沒事吧?」
  「多虧娘子想得周到,讓我用銅鏡送出了消息。幸有隱娘出手相助,崔某才算死裡逃生了。」
  「崔郎不應該來長安。」
  「娘子忘記了嗎?你我約好了要一起解開『真蘭亭現』之謎的。不來長安,不見娘子,怎能解謎?」
  裴玄靜垂下眼瞼,「謎題已經解開,崔郎不必再掛念。」
  「哦?那真是太好了,謎底是什麼?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不可以。」她回答得十分乾脆。她感到崔淼的目光執著地盯在身上,「崔郎……」
  崔淼立即打斷她,「娘子不說也沒關係,在下倒有些推論,想請娘子聽一聽,不論對或錯,今天對娘子說過了,在下也算了結一件心事。」
  裴玄靜不聽也得聽了。
  崔淼說得十分緩慢,彷彿在邊說邊整理思路,但是裴玄靜立刻就聽出來,這些內容他已經在內心醞釀了無數遍。
  他說:「在下以為,當今流傳之《蘭亭序》是假的。」
  「崔郎找到真的了?」
  「沒有,而且我相信也不可能找得到。」崔淼淡淡一笑,「娘子,我們之前圍繞《蘭亭序》做了很多調查和分析,但自從會稽一別,我就放棄了追查《蘭亭序》的真跡。因為有人要殺我,我便更換了一個思路——從這個謎題引發的一系列後果來推測。結果我發現,凡是接觸過這個謎題的人都死了,甚至包括先皇當年的書法老師王伾,其死因好像也能聯繫到王羲之的書法淵源上面去。所以我想來想去,只能得出一個結論:《蘭亭序》是偽造的。因為只有這個謎底,才值得那麼多人去追查圍堵封殺。真跡現世,不過是無價之寶的爭奪。而偽造敗露,才會動搖到某些至高的權威,後患無窮,必將除之而後快!」
  裴玄靜竭力作出波瀾不驚的外表,但她相信是徒勞的。崔淼實在太聰明了,他既然能在那麼多環節缺失的情況下,依然憑借直覺切入到問題的核心,難道就看不穿她那拙劣的演技嗎?
  她只能幹澀地應道:「崔郎,你……想多了。」
  「是嗎?」崔淼仍然灑脫地笑著,「娘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我都認。然則我還多想了一點,今日在此不吐不快。在下以為,假如《蘭亭序》確係偽作,那麼始作俑者非太宗皇帝莫屬。」
  這回裴玄靜沒能控制好自己,脫口問道:「何以見得?」
  崔淼一字一頓地回答:「因為《蘭亭序》是完美的書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貞觀之治更是亙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完美得如同一場幻覺。」
  「不,你說得不對。」裴玄靜必須反駁了,她堅決地說,「他們都是真實的,並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將『完美』這個詞強加給了他們。如果說真有幻覺,那也是別有用心之人將他們製造成了幻覺。」頓了頓,她說,「就像崔郎的致幻藥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兇。」
  崔淼的臉上現出痛楚之色,她終於把他的氣焰打擊下去了,卻也不得不撕開他們兩人中間最後那層朦朧的薄紗。裸陳相對,原來是這麼無奈這麼傷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問:「娘子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見到崔郎中,你以幻覺之詞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後來,我們二人在東市磨鏡鋪中的經歷,和你對王義之死的解釋,又讓我暫時打消了疑慮。不過我始終無法相信,你認不出郎閃兒是女扮男裝。」
  崔淼笑道:「是啊,崔郎中靠兩件法寶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聞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藥,只對女子奏效。很可惜……這兩樣法寶對娘子都失靈了。」
  「後來我又見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臉人,再次對你產生了懷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藥鋪後院,你以對河東先生的關心愛戴重獲我的信任,我才將寫有『真蘭亭現』的黑布展示於你。但你的信用已經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絡腮鬍子掩蓋疤痕的尹少卿時,我已經基本能斷定,你對賈昌院中的解釋全都是謊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於我,有兩個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義已死,他無法為自己辯解;第二,禾娘一心愛慕於你,對你言聽計從,同樣不可能戳穿你。」她看著崔淼說,「崔郎,以女兒要挾王義的人,正是你。對嗎?」
  崔淼坦然回望著裴玄靜,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靜強壓心痛,繼續道:「王義想帶著女兒遠走高飛,偏偏禾娘不聽話。王義在絕望中想到了找聶隱娘幫忙。而當你發現賈昌暴卒、禾娘失蹤後,也只得放棄以賈昌院子為藏身之處的計劃,獨闖裴府探聽情況。之後,你根據銅鏡的線索找到聶隱娘……還設法取得了她的支持。」
  崔淼說:「靜娘高看崔某了。聶隱娘出身於藩鎮,本來就對朝廷沒有半點好感。她的立場向來如此,非是崔某能影響得了的。」
  裴玄靜問:「我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為何要假裝瘟疫而死?誰都無法未卜先知,你們當時全無必要裝給我看。」
  「本來就不是裝給你看的,是給那滿院子的窮苦百姓看的。」崔淼平靜地回答,「我先投靠的是平盧節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這個江湖郎中。我便主動請纓,為刺殺朝廷重臣效力,於是被派往長安提前踩點。賈昌的院子是我物色到的,我還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計劃在刺殺得手後,刺客不再回鎮國寺,而是到賈昌的院中暫避。禾娘明確告訴我,賈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別保護,無人敢於擅入。但我們面臨一個問題:如何處理住了滿院子的窮苦百姓們。」說到這裡,崔淼的語氣越發自嘲起來,「說出來不怕娘子笑話,崔某行事有個原則,那就是絕不禍及無辜。所以我才定下以瘟疫嚇散百姓之策,還說動了尹少卿配合裝死人。那個雨夜,不論娘子有沒有進院避雨,我們都將按計行事。我還讓禾娘去給賈昌老丈點了毒香,以免他察覺壞事。不想這丫頭沒掌握好份量,香燒過了頭。而那賈昌老人又過於年老體衰,竟在幻覺中狂喜而亡了。結果,正是賈昌老人的死徹底破壞了我們的計劃……但是不管怎樣,院子裡的百姓確實無一傷及,都平平安安地離開了。總之,賈昌之死純屬意外,那時候不論我還是禾娘,都未留意過他牆上的字,而尹少卿根本沒有進過那間屋子。」
  裴玄靜點頭道:「那個雨夜的另一個意外,就是我了。我現在懂了,為什麼禾娘那麼反感你把我放入院中,還一口咬定是我把一切都破壞了。從她的立場,這麼說也有她的道理。」
  「有道理嗎?也許吧……」崔淼顯得十分惆悵,「當我發現你的身份時,最初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利用,就讓尹少卿死在你的面前,再經由你的口說出去,以你裴度侄女的身份來做旁證,不是更具有說服力嗎?」他赧然一笑,「現在必須承認,這些理由都是我找出來說服自己的。其實從遇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輸了。靜娘。」
  裴玄靜亦只能沉默。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說:「所以從長安到昌谷再到會稽的一路上,靜娘都在利用崔某。」
  「沒有崔郎,我走不了那麼遠。」
  「到會稽時,靜娘發現我沒有利用價值了,便又甩了我。任由我自生自滅,靜娘真是好計謀。」話雖說得切齒,他的神態和語氣中卻沒有半分怨恨,只有不盡的感傷。
  「你走吧,崔郎。速速離開長安。這裡不安全。」
  崔淼注視著她,問:「靜娘,我該怎麼理解這句話?是憐憫、是關心,還是別的什麼?不,請你不要回答。就讓我保留一些幻想吧。」
  「快走吧。」她又說了一遍。
  崔淼卻搖了搖頭,道:「靜娘,你可知這世上有兩類人。在面對威權的時候,一類人永遠說是,這類人人數眾多。還有一類人卻更喜歡說不,人數很少。在我看來,前者是懦夫,而後者是叛夫。懦夫活得未必好,但能活得長久。叛夫嘛,雖遭千夫所指,卻有一個快意人生……不湊巧的是,崔某正屬此列。」
  「但也不應該為叛而叛。」裴玄靜輕聲說。
  「為叛而叛?說得好!」崔淼目光炯炯地說,「所以說,即使在目睹那麼多不公和謊言之後,靜娘仍然願意為皇帝效忠,對嗎?哈,我明白了。靜娘是當朝宰相的侄女嘛,終歸要維護正統的。」
  裴玄靜正色道:「崔郎,身為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唐的榮光從來不是幻覺。我相信,並且願意用生命去維護它。」
  「用生命去維護謊言?這真不像一個女神探所說的話。」
  「天下蒼生的福祉,遠比一個神探的原則重要得多。」
  崔淼用沙啞的嗓音說:「所以你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謊言,卻不能原諒我的。」
  「崔郎。」裴玄靜說,「你騙的人……是我。」
  崔淼的臉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默默地肅立片刻,轉身離去。
  崔淼離開後不久,李彌就頂著個白鼻樑回來了。
  「嫂子,你看我這樣子好不好玩?」他還在為幫上崔淼的忙而興奮不已。
  裴玄靜愛憐地說:「好玩,也好看。」
  李彌也像剛才崔淼那樣,在鼻樑上一抹,白色就脫落了,然後攤開手掌,裴玄靜看到一個薄薄的玉片,不禁輕呼:「怎麼是這個?」
  這竟然就是她在賈昌屍體旁撿到的玉片,連敲壞的一角也還是原來那樣。當時完全看不出做什麼用的,沒想到是夾在鼻樑上做丑角打扮的。
  「三水哥哥說是什麼皇帝的東西。」
  「皇帝?」
  「是啊,他說過去有個皇帝在梨園串戲時,喜歡扮演丑角,又怕有辱一國之君的尊嚴,便在鼻樑上覆蓋一個玉片,讓別人認不出自己來。後來流傳到了民間,丑角都在鼻樑上畫一塊白色了。」
  「我知道了,那是玄宗皇帝。」裴玄靜拿起玉片,這很可能是當年玄宗皇帝隨手賜給賈昌老人的。而在那個雨夜,在毒香燃起的幻覺裡,賈昌老人回到了梨園,與皇帝貴妃相逢扮戲,終於死在了舊夢重溫的狂喜中。
  「嫂子,我今天在藥鋪裡還見到禾娘姐姐了。」李彌又喜滋滋地道,「她打扮得像個波斯人,以為我認不出。其實我早看出來了,可我沒說。」
  「為什麼不說?」
  「她裝著頭一次見到我似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哦對了,她還向我打聽,你是不是有一把刀子?」
  「刀子?」
  「對,她給我看了圖樣。我一下就認出是哥哥的那把,就說我們有啊。」
  裴玄靜愣了愣,「她怎麼說?」
  「她說波斯人要找這把刀子,還問我賣不賣,我說這得問嫂子。嫂子,你會賣嗎?」
  裴玄靜沒有回答李彌的問題,她失了神,連手中的玉片落地都未察覺。
  「哎呀!」李彌從地上撿起玉片,「嫂子,玉碎了!」
  她愣愣地望著裂成幾塊的白玉。這是他在對她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崔淼曾經說過要做她的謎題,所以今天特意戴著這個玉片而來。他怎麼會對玄宗皇帝的宮帷之樂瞭如指掌?他就是要她對他這個人產生鍥而不捨的好奇。
  崔淼實在是她見過的最矛盾的人,聰明至極,又愚蠢至極。他真的讀不透她的苦心嗎?
  試問,有誰會在意一個謎題的安全?甚至為了保他平安,而拋出了自己。
  不,她覺得他什麼都懂,偏偏不肯承認。
  「三水哥哥還讓我給你帶句話,四個字的。」李彌認認真真地念出來,「他說——戲假情真。」
  她明白了。崔淼不會走,更不會放棄。裴玄靜注定要和他一直糾纏下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