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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節

  裴玄靜不動聲色地回答:「我也曾放棄過。」
  「那不是真的你。尋根究底決不罷休,才是你的本性。」
  「行啦……」裴玄靜說,「你想到了什麼?告訴我。」
  「是,靜娘大人。」崔淼正襟危坐,開始陳述他的想法,「我們已經知道,雲門寺就是永欣寺,最初是王獻之的舊宅。而因千字文聞名於世的智永和尚,乃王羲之的第七世孫,實為王徽之的後人。說來有趣,智永起初學習書法時,跟隨的是梁朝的大書法家蕭子雲。而蕭子雲正是咱們之前談到過的梁元帝蕭繹的布衣之交,他們都出自於蘭陵蕭氏,所以關係非常好。」
  裴玄靜補充:「蕭子雲是智永的師傅,智永是王羲之的後代。蕭子雲又是蕭繹的好友,蕭繹焚燬了王羲之真跡萬紙……」
  崔淼接著說:「辯才是智永的徒弟,辯才藏有的《蘭亭序》是從智永手中繼承的,而智永的《蘭亭序》,則很可能是蕭子雲從蕭繹那裡保護下來的真跡。智永自己沒有後代,就把《蘭亭序》傳給了徒弟辯才。結果呢,又讓蕭繹的曾孫蕭翼給騙走了。」說到這裡,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瞧瞧這些人,繞了多大的圈子啊。」
  「我們現在當軼事來談當然輕鬆,對於身在其中者就未必了……」
  崔淼說:「靜娘,你在辯才塔中到底看見了什麼?」從裴玄靜驚慌失措地衝出辯才塔後,他就一直在等待時機提出這個問題。
  裴玄靜微微合起雙目,那火焰般的兩個字又在漆黑一片中燃燒起來——「俯仰。」
  「什麼?」
  「崔郎,你記得在《蘭亭序》出現過『俯』和『仰』二字嗎?」
  「當然有啊。」崔淼拿起紙筆就寫:「『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這是一句。接下來還有一句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應該沒別的了……」他突然愣住了。
  崔淼看裴玄靜,裴玄靜也在看他。兩人的臉上都露出微妙而凝重的表情。還是崔淼先問道:「靜娘,你還記不記得賈昌老丈死時,他的牆上……」
  「他的牆上有字。」裴玄靜乾脆利落地說,「但我當時已經神志不清,所以記不得內容。」
  「我記得!」崔淼鄭重地提起筆來,「那時只是覺得奇怪,賈昌怎麼會寫那樣一段奇怪的文字在牆上。真沒想到,原來一切需待今日……」
  他寫完了。兩人都沉默地看著這段文字:秦望山上,洗硯一池水墨;會稽湖中,乘興幾度往來。居足以品參悟之樂,游足以極視聽之娛。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動靜,於今水枯煙飛。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稱琳琅。共評《高士》,齊詣謝公。子敬贊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彈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
  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許久,崔淼才說:「秦望山、洗硯池、會稽湖……原來是指這些。」又問,「乘興幾度往來,是不是也有個典故?」
  「有。據說王徽之在某個大雪之夜駕著一葉扁舟,前往陰山拜訪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門前,卻又折身返回。人問何故,徽之曰: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見不見戴逵又有何妨?」
  崔淼搖頭歎道:「果然真性情。只是……賈昌在牆上寫這段話幹嗎?」
  「崔郎還沒看出來嗎?」裴玄靜說,「這段文字當出自智永和尚。」
  「何以見得?」
  「你看這句——『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稱琳琅。』子猷是王徽之的字,子敬是王獻之的字,這不已經寫得明明白白了嗎?再加上秦望山、洗硯池、會稽湖這些永欣寺周圍的景物,若非智永,又會是誰呢?」
  崔淼狡黠地笑道:「也可能是智欣和尚啊?」
  「崔郎考我呢。」裴玄靜溫柔地回答,「再請看這句——『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動靜,於今水枯煙飛。』說明此文恰恰是智永和尚為了追念其弟智欣所作的。再有『子敬贊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彈子敬琴哀其先亡。』以先祖徽之和獻之的兄弟情深,來比喻自己和智欣的手足之愛,難道還有疑問嗎?」
  崔淼向裴玄靜一拱手:「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裴玄靜不理他,繼續道:「但是,智永的文中怎麼會出現《蘭亭序》裡的句子呢?」
  「就是這句『俯仰之間』嗎?不奇怪啊。智永在追悼兄弟的文章中引用其先祖的名篇名句,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是很自然,也很貼切。但是,這樣一篇文字竟然出現在賈昌的屋子裡,可就令人困惑了。賈昌老丈是位有德行的好人,但是他與王羲之、智永兄弟沒有絲毫關係啊。」
  崔淼思忖著說:「賈昌不是好佛嗎?會不會視智永為大德高僧,所以抄一篇智永的文字在牆上膜拜?」說到這裡他自己也覺得有些荒誕不經,便住了口,只呆呆地看著裴玄靜。
  裴玄靜微笑著搖了搖頭。
  崔淼又振奮起來,「不管怎麼說,反正我覺得『真蘭亭現』的謎底已經離得不遠了!你說呢靜娘?」
  這次裴玄靜沒有搖頭,而笑容越發清潤。
  崔淼不覺看得癡了,神思恍惚地嘟囔:「其實……還是解不開才好……」他驀地又清醒過來,趕緊移開目光,突然繃緊的側臉略顯淒愴,帶著不可言傳的失落。
  裴玄靜也有些慌亂,便隨手拿起李彌寫的詩來。他有個習慣,每天只寫一首李賀的詩,接連寫好多遍,每一遍都空著同樣的字,看起來既滑稽又執著。
  「崔郎!」裴玄靜叫起來,「你快看自虛寫的這首詩?」
  崔淼接過來一看,只見寫的是:「野粉□壁黃,濕螢滿梁殿。台城應教人,秋□夢銅□。吳霜點歸□,身與塘蒲晚。脈脈辭金魚,□臣守迍賤。」
  他又驚又喜地問:「《還自會稽歌》,是你讓他寫的?」
  「我從不規定他寫長吉的哪首詩,他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我明白了,因為咱們到了會稽嘛,自虛就想起了這首詩。」
  「崔郎,你還記得嗎?你曾在長安西市宋清藥鋪的後院,給我念過這首詩。」
  崔淼笑了,「當然記得,還有你對河東先生的狂熱崇拜,都令我印象深刻。」
  裴玄靜說:「這首詩是長吉慨歎永貞年間『二王八司馬』的,我恍惚記得王叔文先生祖籍便是會稽。」
  「是啊,所以長吉才作此詩嘛。」
  「要不……咱們明日去祭奠一下叔文先生吧?」
  崔淼挑起眉毛,「娘子可是當真的?」永貞雖然已經過去整整十年,所謂的「二王八司馬」死了一多半,僅存的幾位包括劉禹錫、柳宗元尚在貶謫中掙扎,苦苦期盼著當今皇帝開恩赦免,讓他們能重見天日。這些往事和這些人,至今仍是相當敏感的話題。
  裴玄靜說:「既然來了,機會難得。我是不怕的,崔郎若是怕了,就不要去。」
  「娘子什麼時候見崔某怕過?」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出發了。
  雨依舊下個不停。自從來到會稽,雨水就不離不棄地伴隨著他們。相對而言,裴玄靜比較能接受煙雨迷濛的江南的早晨,處處景物都像洗刷過幾遍似的,色澤清新,姿態動人,潮濕也不那麼令人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