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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節

  裴玄靜的心一陣刺痛。她不敢想像當時的情景,又控制不住地要想……
  「靜娘,你想到了什麼?」
  她回過神來,道:「天師道確實有這種說法。昨夜我就一直在想這個。」裴玄靜看著崔淼問,「『真蘭亭現』詩的最後一聯,你還記得嗎?」
  「琳琅太尉府,昆玉滿竹林。」
  裴玄靜嫣然一笑,「還請崔郎解之。」
  「好。」崔淼胸有成竹地道,「典出《世說新語》。有人去拜訪太尉王衍,還遇到了王戎、王敦和王導在座,在另一個屋子,又見到王詡和王澄。出來後,他對人說:『今日太尉府一行,觸目所見,無不是琳琅美玉。』所以這聯易解,就是讚美琅琊王氏的。靜娘,王羲之不就是出自琅琊王氏嗎?此典中的王衍、王導都是王羲之的族人啊。」
  「那麼崔郎一定也知道王羲之好道,從的就是天師道。」
  「靜娘是指……」
  「所謂轉移陽壽的說法,最有名的故事發生在王羲之之子王獻之和王徽之之間。」
  「果有此事?」崔淼莫名驚詫,「不可能是真的吧?」
  「當然不是真的轉壽成功,但確是一個兄弟情深的悲傷傳說。」裴玄靜娓娓道來,「王徽之、王獻之同為王羲之之後,無論氣質高下、官職高低,還是書法造詣,七弟獻之都要勝過哥哥徽之一籌。但是,徽之、獻之兄弟從不在意這些外人的評價,兄弟倆的感情就如陳年的美酒,愈久愈醇。那一年,五十歲的徽之和四十三歲的獻之兄弟相繼病危。因天師道有轉陽壽之說,徽之便請來了一位術士,在病榻之上掙扎著懇求那位術士說,『我的才能、官職都不及弟弟獻之,今天就請大師用我的陽壽為弟弟獻之續命吧。』不料術士回答,『要替他人續命,自己得先有未盡的陽壽。如今你兄弟二人大限都到了,談何續命呢?』徽之聽罷,仰頭長歎暈死過去。幾天後,弟弟獻之先去了。徽之不顧家人反對,強撐病體去為弟弟獻之奔喪。他對著獻之的遺體,抱著弟弟心愛的琴卻並不彈奏,痛哭道,『子敬,你的琴也與你一同仙去了。』此後不到一個月,徽之便也隨著弟弟去了。所以,這個轉陽壽的故事說的其實是徽之與獻之的兄弟情深,正如……長吉和自虛的手足之情一樣,難能可貴,令人動容。」
  李彌垂下了頭,裴玄靜知他又在想念哥哥,便輕喚一聲:「自虛。」
  「嫂子。」
  崔淼突然說:「靜娘,我們一鼓作氣把詩中的典故都解了吧!」
  「好。」
  有了之前的經驗,剩下兩聯各自迎刃而解。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謀兒。」前一句說的是諸葛亮和諸葛瑾兄弟,分別投靠劉備和孫權兩家。儘管各為其主,他們的兄弟之情一直不變,至死也沒有因公廢私、兄弟相爭。後一句則說的是孫權繼承江東後,幽禁大嫂和侄子。晚年又殺掉自己的幾個兒子。這樣心狠手辣之人,反因其權術被曹操贊為『生子當如孫仲謀』。總之,諸葛亮位極人臣,尚且能全兄友弟恭之義。而孫權稱王,則家不成家,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了。
  「覲呈盛德頌,豫章金堇堇。」則引用了東晉時期豫章王司馬熾遭劉聰譏諷的典故,指出晉朝皇室骨肉相殘何其多,雖然司馬熾明哲保身,不參與兄弟相殘。但當自己登上皇位時,仍然被拖累到亡國身死。
  ——都清楚了。
  這首離合詩中引用了諸多史料和典故,無非指出兩個道理:其一,自古皇家無親情,同室操戈自相殘殺之例數不勝數;其二,世間仍存在真正的慈愛、孝悌,為了親人手足不惜犧牲自我的例子同樣不勝枚舉。
  那麼,武元衡究竟想說明什麼?
  裴玄靜說:「離合詩的最高境界在於謎面和謎題的契合。昨夜我想來想去,只能得出一個結論:當《蘭亭序》真跡現世之時,便能同時證明皇權爭奪的殘忍與手足親情。」
  「我不明白,如何證明?」崔淼思忖道,「況且這兩者相互矛盾,怎麼可能同時證明呢?」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們要一起去找出真相來。」裴玄靜說,「不僅僅是為了武相公的謎題,也是為了千古一帖《蘭亭序》,更是為了見證親情與人倫永存世間。」她將最溫柔的目光轉向李彌,「就像長吉與自虛,證實了徽之與獻之的傳說,那才是人間最可貴的真情,值得為之付出一切。」
  4
  秦望山下會稽湖畔,古剎永欣寺的香火已經旺盛了數百年。
  正逢江南梅雨時節,隔著古剎如牆的煙火向南眺望,雨霧籠罩中的秦望山比平日更顯雲蒸霞蔚、氣韻飄渺。寺裡的墨池水漲高到了池沿,淅淅瀝瀝的雨水仍然不停地在池面上打出漣漪,碧水眼看就要泛溢而出,與長滿池周的青苔融為一體。
  古剎寶殿的每一麵粉牆都是濕的,草蓆在地上鋪一會兒,潮氣就滲上來。即使對於土生土長的人來說,這個季節也挺難熬的,更別說來自北方的旅人。所以相對來說,梅雨季中的永欣寺要比平常清靜一些。
  無嗔方丈在清晨的細雨中漫步,盡情享受著古剎中的寧靜和愜意。當他看見圍在墨池前的三人時,便從他們略顯狼狽的模樣中看出,肯定是來自北方的香客。
  方丈心想,來得真早啊,可見心誠。於是他主動上前一步,招呼道:「施主早啊,老衲這廂有禮了。」
  這二男一女連忙向方丈還禮致意。他們的清秀模樣和脫俗氣質立即引起了無嗔的好感。
  寒暄幾句後,方丈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三人果然是剛從洛陽來的,那個叫崔淼的郎中忍不住抱怨了幾句江南梅雨的悶熱潮濕,但興致顯然未受影響。
  無嗔笑道:「幾位施主若是來觀光的,現在這個時節實為最佳,否則是見不到此墨池滿溢之景的。」
  「原來這叫墨池?是因為池水發黑才得此名嗎?」
  「不不不,這池其實叫作『洗硯池』,但只在梅雨時節池水漫溢時才會呈現墨色,故而又稱為墨池,傳說是王獻之洗硯而成的。」
  「王獻之?」崔淼望了一眼裴玄靜,追問道,「王獻之也曾在此寺中居住過嗎?」
  「施主不知道嗎?此處本來就是王家舊宅啊。王獻之曾長期隱居於此地練字,所以方有『洗硯池』嘛。某夜,王獻之忽然見到屋頂出現五彩祥雲,於是上表給晉安帝,願將此宅獻出,晉安帝遂下詔建寺的。」
  裴玄靜忍不住插嘴道:「晉安帝下詔建的不是雲門寺嗎?」
  無嗔方丈大笑起來,「女施主只知其一。沒錯,王獻之舊宅建成的是雲門寺,而雲門寺就是永欣寺的舊稱啊。」
  崔淼和裴玄靜恍然大悟地相互看了看。
  崔淼趕緊又問:「為什麼要改名?什麼時候改的?」
  無嗔反問:「二位聽說過智永和尚吧?」
  「就是寫成《真草千字文》的智永和尚嗎?當然聽說過啊,他是大書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孫,也是其最重要的書法傳人。」
  「施主說得沒錯。那智永禪師便是在本寺出家。他歷時四十餘載寫成八百本《真草千字文》,之後將寺廟托付給弟弟智欣大師,自己用車載了八百本《千字文》,雲遊天下,把字帖送入每座寺廟,借助佛門的力量護持王氏書法的萬代傳承。在本寺後院還有智永禪師留下的禿筆塚呢,施主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
  崔淼說:「我們當然要去看,不過方丈還沒告訴我們寺院為什麼改名呢。」
  無嗔笑得有點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誰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靜說,「是以這二位兄弟禪師的法號命名?」
  方丈點頭道:「女施主猜得不錯。當時梁武帝特別讚賞二位禪師的德行和功績,所以從二師的法號中各擇一字,賜本寺新額為『永欣寺』,還御提了寺名,就掛在本寺院門前。」
  「難怪。」崔淼說,「我們向路人打聽雲門寺,他們直接就把我們指來這裡。我還在跟娘子說呢,怎麼搞錯了。」
  「阿彌陀佛。」方丈合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