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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節

  時隔月餘,君臣再見都很激動。皇帝說宰相瘦了不少,而宰相嘴裡讚歎著皇帝英睿更勝以往,目光卻離不開皇帝鬢邊新添的白髮——還不到四十歲的天子衰老得太快了。為了大唐中興,他的的確確是在嘔心瀝血。
  心驚之餘是不忍,不忍之後是激昂。裴度本來準備了滿肚子的話要對皇帝說,這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沒有語言能夠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皇帝倒是喜上眉梢地講開了。
  他說:「宰相回來得正是時候,朕這幾日真是否極泰來,數喜臨門啊。」
  皇帝說的這些喜事包括:挫敗東都暴動的陰謀,賊人悉數落網;平盧派出的殺手服誅,武元衡宰相的血海深仇終於得報;當然,最最讓皇帝開心的還是裴度宰相的回朝。
  皇帝說:「陰霾散盡,朕決心繼續削藩。不令天下諸藩徹底臣服,朕誓不退兵!裴愛卿,你會支持朕的,對嗎?」
  「臣定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皇帝欣慰地點頭,又歎息道:「朕與武愛卿曾訂過一個凌煙閣之約——待天下藩鎮悉數歸順朝廷之時,朕便攜手諸卿同上凌煙閣歡慶!可惜他看不到那一天了……所以今日,朕欲與裴愛卿續訂此約,愛卿意下如何?」
  「臣榮幸之至。」
  皇帝遂把話題引向具體策略,「淮西之戰打得艱難,河陰倉內囤積的軍餉糧草付之一炬,朕雖痛徹肺腑,但絕不因此退縮。而今復戰……還需設法為前線籌集錢糧。」
  「這……」裴度不由地皺起眉頭,李純登基十年,就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仗。早已羸弱的大唐國力為支撐曠日持久的戰爭,確實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這次河陰倉的損失巨大,空虛的國庫不可能再劃撥出任何多餘的錢糧。想要籌集的話,無非就是增加苛捐雜稅,令早已困苦的民生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這也是朝中反戰派最有力的理由。
  裴度絕對支持天子削藩,但是繼續增加百姓的負擔卻使他深感不安……
  「請陛下允許臣好好想一想。」裴度說,「臣一定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出來。」對根本沒有把握的事情做出許諾,裴度確實豁出去了。但凡有一點私心的臣子,就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皇帝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的這位愛相,自己所需要的不就是這樣的臣子嗎?光明磊落、忠誠浩蕩,無條件地將自身的榮辱和帝國的興衰綁在一起,與大唐同進退共生死。作為一個君主,自己還能要求什麼呢?
  他對裴度微笑道:「愛卿不必為難,朕已經想好了,就用宮中私庫的錢糧先充了淮西軍餉吧。」
  「陛下!」裴度驚得不知該如何回答。
  皇帝擺了擺手,「皇帝以天下為宅,以四海為家,故禁中稱朕為宅家。既然是宅家,朕的錢糧也就是天下的錢糧,當用則用。宰相替朕妥為安排即可。」
  「臣遵旨。」裴度居然省去了在這種場合必然登場的歌功頌德,他本能地覺得,那些話反而會成為褻瀆。
  皇帝的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微笑,「昨夜朕做此決定的時候,回想起貞元年間,德宗皇帝用盡手段斂財,充實私庫,著實遭到天下臣民的詬病。但實際上,這些錢並沒有多少用在皇家,儲蓄至今終有善果。可惜……人們往往只記住腹誹和責難,卻忘記了無奈與艱辛。朕念及此,不勝酸楚。」
  裴度毫不猶豫地回答:「陛下以天下為家,自然最懂什麼是值得的。而為臣子者,雖不才,也敢以死效命。」
  君臣四目相對,他們都懂這一刻的毫無保留有多麼難得。在今後必將到來的猜疑、非難甚至背叛面前,唯有此刻的記憶將成為彼此的救贖。
  繼武元衡之後,憲宗皇帝李純終於找到了又一座君臣相得的高峰。
  裴度在延英殿中一直待到日落,皇帝還未談得盡興,但君臣二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皇帝才不得不放走了裴度。
  亢奮過去,虛弱感便加倍襲來。延英殿前日影長斜,像一道金燦燦的傷口。皇帝呆呆地盯著看了很久。他悲哀地認識到,不論怎麼努力,怎樣付出,心中的空洞只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擴大,哪怕用整整一個帝國也填補不了。
  「……大家。」
  「嗯,你來了。」這種時候皇帝不願意見任何人——除了他,因為他是唯一不會給皇帝增加壓力的人。
  吐突承璀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應是剛剛從洛陽趕回,就直接進宮了。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番,戲謔道:「你也不先回府換身衣服,就急著來邀功?」
  「奴是惦記大家啊。」吐突承璀辯白,「況且奴也沒什麼功可邀。」
  李純笑了笑:「此次洛陽剿匪大獲全勝。你是朕的特使,當然居功至偉。」
  「可是……人家權留守好像不這麼看。」
  「他敢!」
  吐突承璀低頭不語。
  「你和權德輿的奏表朕都讀過了,出入不大。」李純說,「既然當時你人在洛陽,功勞就逃不了你的。這也算是意外的收穫吧。」
  吐突承璀憤憤不平地說:「大家,這次權德輿的行動如有神助,奴實在想不通他是怎麼辦到的。據他自己說是得到了賊人內部的線報。可問他線人的身份,又死活不肯透露分毫。」
  「難得能有一個鼓舞人心的捷報,」李純微合起雙目,「其他的就不要追究了。」
  「是。」吐突承璀懂得李純的心情。洛陽的勝利是皇帝期盼了太長時間的,比久旱逢甘霖還要珍貴。所以即使勝利來自郭派的權德輿,皇帝也得欣然接受,並隆重嘉獎。郭貴妃一族的氣焰由此更甚,亦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值得慶幸的是,吐突承璀陰差陽錯地參與其中,算是給皇帝挽回了一點面子。不管怎麼說,天下人只知道洛陽剿匪之時,東都留守和皇帝特使均在當地指揮,至於內情究竟為何,又有誰真的感興趣呢。
  現在,吐突承璀該談一談自己的真實任務了——不能在奏報中提及的部分。
  他遲疑著開口:「大家,奴總有點懷疑,裴……她是不是和權德輿暗中勾結?」
  李純連眼睛都沒睜開,「裴什麼,你說說清楚。」
  「裴大娘子。」
  「她?和權德輿?」李純把眼睛睜開了,哂笑道:「你啊你,朕允許你這樣胡思亂想了嗎?不著邊際!」
  「那權留守為什麼要處處維護她?還把她給偷偷放跑了?」
  「應當是不想與裴度結怨吧,再說了,你本來就不該關押人家。」李純嗔怪道,「我是讓你去監控她的行動,又不是讓你去逮人的!」
  「奴明白。可是這位裴娘子像條蛇一樣滑,看起來挺柔弱,一不小心就不知跑哪兒去了。奴還真沒對付過這號人物……況且有大家的吩咐,又不能對她來硬的。」
  皇帝連連搖頭,「罷了罷了,看來朕是不能再用你了。」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臉通紅。
  皇帝確實有些強人所難,沒頭沒腦地派吐突承璀去洛陽,要求他就近監控裴玄靜在昌谷的行動,又不說明目的所在。所以吐突承璀和裴玄靜在河陰倉大火中撞上後,乾脆簡單粗暴地把她押起來,想逼她自己露出蛛絲馬跡來,當然也有藉機公報私仇,為難裴度的意思。萬萬沒想到,裴玄靜居然從他的眼皮底下逃跑了!
  吐突承璀認定是權德輿搗鬼,又拿不出證據來,況且在人家的地盤上,只能乾瞪眼。之後權德輿抓獲藩鎮刺客立下大功,吐突承璀就更不便追究了。皇帝的詔書緊跟而至,要他即刻返京匯報洛陽案情,吐突承璀只得再趕往長安。直到此刻站在延英殿上,吐突承璀還是一頭霧水,覺得自己就像只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始終不得要領。
  其實吐突承璀一直在暗暗猜測,皇帝對裴玄靜的興趣來自武元衡,以及那只神秘的金縷瓶。但皇帝自己不挑明此中奧秘的話,吐突承璀是斷斷不敢貿然發問的。和皇帝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吐突承璀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哪些問題是可以問的,哪些甚至連想一想都不應該。
  他只能眼巴巴地等著皇帝下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