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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節

  裴玄靜從鞘中拔出匕首,昏暗的屋中頓時劃過一道電光。
  「好刀!」聶隱娘發出一聲由衷的讚歎。裴玄靜卻看見秋水般的鋒刃上,映出自己扭曲的面龐。青春仍然清清楚楚地駐紮在這張臉上,她的心卻陷入無可挽回的滄桑。
  叔父臨別贈言:全力以赴,但求無悔——然而裴玄靜並沒有做到。為了天底下最愚蠢的所謂「神探」的自信,她浪費了最後一尺應該獻給摯愛的寶貴光陰。她讓他白白地等著,一直等到死。是她沒有付出足夠的珍惜。所以上蒼降下懲罰來了,非要她拖過最後一刻才到,要她備嘗失敗的苦果,還要她今後一生都背負對長吉的虧欠,讓她明白愛容不得耽擱。
  痛悔的巨浪席捲而來,將裴玄靜整個地淹沒了。她真想死,刀就在手中!
  聶隱娘從裴玄靜手中奪過匕首,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裴玄靜緩過一口氣來,「我……沒事。」
  聶隱娘又盯著裴玄靜看了看,方道:「崔淼受刑之前,匕首就給搜出來了。因為我答應參與權德輿的行動,他便順水推舟,同意崔淼的要求把匕首交給我,也算雙方互換的信任吧。但是崔郎中作為人質,只能繼續關押,除非權德輿的計劃能成功。」
  「是什麼樣的計劃?」
  「靜娘就別管那些了。」聶隱娘溫和地說,「我已讓夫君趕去洛陽助陣,此事定成,不必擔心。崔郎中嘛,這會兒在牢裡養得好好的呢,不日就能平安歸來。」
  裴玄靜點了點頭,「禾娘也一起去了嗎?」
  「禾娘嗎?」聶隱娘淡淡地回答,「她走了。」短短三字中似乎另有深義。
  裴玄靜沒來得及細問,門上響起敲擊聲,有人在外面喚:「娘子,娘子,起來了嗎?」
  是鄭氏帶著兩個小兒郎來看望了。
  鄉民著實淳樸。雖然一夜過去,裴玄靜和李彌雙雙負傷倒下,昨天陪著裴玄靜來訪的小娘子不見了,卻換成一個看不出年齡身份的超凡脫俗的女子,這一連串怪現象居然都讓裴玄靜隨口搪塞了過去。
  聽說來了夜盜,鄭氏還一個勁地自責,肯定是用首飾換錢時讓人給盯上了,這才引賊上門。裴玄靜忙說錢並沒丟,又給鄭氏介紹聶隱娘這位「阿姐」,才算把話題岔開。鄭氏一見聶隱娘,像找到了主心骨,拉著她就開始商量李賀的後事,反而把裴玄靜撇在一邊。聶隱娘雖然氣質冷傲,到底看起來閱歷豐富,鎮得住。
  快到晌午的時候,棺材以及一應喪事的用品都送到了。鄭氏叫來鄉親,大家一起動手在院子裡搭起了簡易的靈堂。棺木前支起香案,白幡在微風中飄蕩。聶隱娘和鄭氏忙前忙後地張羅,不僅把喪事安排地妥妥當當,還順便把冰冷破敗的家也整理了一番。該扔的扔,該添的添,連灶台也重新點起火來。
  藉著一場喪事,這個家居然又活過來了。
  聶隱娘留下來,每天除了料理家務,還要幫裴玄靜和李彌換藥治傷。裴玄靜傷得較輕,三天後就基本復原了。李彌被絡腮鬍子打破了頭,傷得比較重,但經過幾天精心照料,也好得挺快。
  裴玄靜發現,雖然聶隱娘嘴上「傻小子」、「傻小子」地叫,其實她非常喜歡李彌,對他特別地好。
  是啊,誰會不喜歡這個「傻小子」呢?
  十五六歲清秀乾淨的少年模樣,七八歲純真無邪的兒童心性。而且確如裴玄靜所認為的,李彌絕對不是個傻子。若是以兒童的標準來看,他甚至算得上聰明絕頂。只是一場疾病把他的心智永遠留在了童年,從而也與骯髒的成人世界徹底無緣。難怪李賀硬撐著那麼虛弱的身子,也要堅持照看這個傻弟弟。
  裴玄靜問李彌,那天為什麼要拚命去追絡腮鬍子?
  「因為他燙了哥哥的臉。」李彌瞪大眼睛說,「我要揍他!」
  裴玄靜幾乎要落下淚來,輕輕撫摸著李彌腫得老高的眉骨,說:「你打不過他的。以後不管碰到什麼事,都先問一問嫂子,好嗎?」
  李彌認真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裴玄靜又把聶隱娘帶回來的匕首遞給李彌,「這是哥哥的東西,今後就給你了。」
  「給我?」李彌想了想說,「好啊,以後再遇上壞人,我就用這個!」
  「首先要保護好你自己,這是最重要的。」
  李彌說:「嫂子,你叫我自虛吧,哥哥就這麼叫我。」
  自虛?裴玄靜明白了,這肯定是李彌的字,而且一定是李賀給他起的。「好的,我知道了,自虛。」長吉,裴玄靜在心裡說,自虛就交給我了,你放心吧。
  裴玄靜想給李賀找一塊墓地,鄉親們都說附近的漢山是風水寶地,裴玄靜就請聶隱娘相陪,去山上走走看看。李彌尚未傷癒,便讓他留在家中守靈。反正他現在認準了裴玄靜,嫂子讓幹什麼就幹什麼,絕無二話。
  夏末秋初的漢山上,古柏蒼然、林壑茂美。溪澗環流發出悅耳的奏鳴,彷彿能使悲苦散去,讓壓抑已久的心靈感到一線開朗。
  聶隱娘在崎嶇的山道上如履平地,走得異常從容。裴玄靜也勉力跟隨著,不知不覺中,二人便登上山頂。漢山本身並不算高,從山頂往四周看,除了昌谷的村莊安然隱匿在群山環抱之中,其他舉目所見的山巒都在上方。
  聶隱娘指著西南方向道:「那邊山坳中的殿宇就是玄宗皇帝的行宮連昌宮,山下有一座三鄉驛,是東都洛陽西去長安的第一座驛站。咱們這次是走的水路,若是走陸路經洛陽來昌谷,少不了在三鄉驛落腳的。」
  「隱娘去過洛陽嗎?」
  聶隱娘輕歎一聲,「那年朝廷召劉帥回京,我不願跟隨,便辭他而去。誰知劉帥尚未回到長安,就在洛陽病故了。我曾去祭拜了他一回……」
  因為一場未成功的刺殺,刺客聶隱娘竟然去鄉背主,毅然投在劉昌裔麾下,為他盡忠效力數年,辭別後還戀戀不捨,專程去哭祭舊主。裴玄靜總覺得,聶隱娘的傳奇和劉昌裔密不可分,這兩個人之間的緣分也格外使人好奇。他們到底在彼此身上看到了什麼呢?
  趁著今天這個雲淡風輕的舒爽日子,裴玄靜鼓起勇氣,向聶隱娘提出自己的疑問。
  聶隱娘並沒露出受到冒犯的神色,她從地上捻起幾根青草,放在掌心慢慢揉搓,許久才說:「我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都是在須臾之間做出的。佛經上說一晝夜有三十個須臾,又說二十念者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可是佛還說,人生不過一瞬。」
  裴玄靜默默無語。又過了好一會兒,聶隱娘笑道:「我剛一遇到劉帥,就決定要跟隨他。正如當年我看到夫君的第一眼,便起意嫁他,同樣都是須臾間的決定。你要問我理由,真沒什麼。」
  「隱娘和夫君會共度一生的。」裴玄靜說。
  「但願如此。」
  「其實我也是……」裴玄靜又說,聲音發澀,「我也是第一眼看見長吉,便想嫁給他,這輩子就只想嫁給他。」她的眼睛潮濕起來。
  聶隱娘將她的頭攬過去,讓裴玄靜靠在自己的懷中,柔聲道:「所以靜娘,我們是一樣的人。」
  裴玄靜不由自主地閉起眼睛,她很早就失去了母親,也沒有姐妹,她不知道女性的懷抱是這樣溫暖柔軟,帶著淡淡的甜香,令人迷醉……
  「而且你的決心更堅定,智慧更透徹。你名為靜,我名為隱,其實都是同一個遠離塵世,與凡間隔空相望的意思……靜娘,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裴玄靜猛然清醒過來,她直起身,困惑地看著聶隱娘,「跟你走?」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是有些突然……假如李長吉還活著,我也斷斷不會提出來。但是,現在他去了,你在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又何必留戀呢?」
  裴玄靜真的糊塗了,她問:「禾娘呢?我以為你想帶走的是禾娘。」
  「不,她的塵緣未了,不合適跟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