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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節

  李彌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得病前比哥哥李賀還要聰明,病後就變得呆頭呆腦,長到現在十八歲了,心智還如同幾歲的兒童一般,生活勉強能夠自理。兄弟倆的父親早逝,前幾年母親又去世了,李賀辭官回故鄉後,就一直和這個傻弟弟相依為命。偏偏李賀是個多病的詩人,幾乎沒有什麼謀生能力。當初他在長安當流外九品的小官那幾年中,所得俸祿還不夠吃的,生活尚要靠在家鄉的母親務農和替人縫補來接濟。母親去世之後,兄弟倆的日子更是困苦不堪。為了養活自己和弟弟,李賀只能強撐著下地幹農活,身體越來越差,到今年春天時終於一病不起。
  鄭氏越說越傷心,「我們都當他撐不了幾天的,沒想到還拖了這麼久。」
  李賀病倒後,還是鄉親們湊了些錢,為他請郎中看了幾次病,抓來幾服藥吃,並沒什麼起色。再想給他請醫生時,李賀自己便拒絕了。鄉親們知道他不願再麻煩眾人,就輪流給他家送些吃的,略盡人事罷了。從春入夏後,李賀便再也起不了床,奄奄一息地躺在家中等死。李彌雖傻,倒也每天守在哥哥身邊,一直服侍他到今天。
  「從十來天前就連話都不能說了。昨晚上我還特地來看過一次,誰知今天就……唉,他怎麼就不多撐一天呢?好歹娘子能見上最後一面。」
  不怪他。裴玄靜想,是我耽擱得太久了。
  這個念頭一起,壓抑著的痛彷彿突然覺醒,從身體的每個部位躥出來。三塗地獄的烈焰陡然焚遍全身,瞬間便燒得天昏地暗,裴玄靜痛得差點兒暈厥過去。
  「呦,娘子你怎麼了?」鄭氏看出裴玄靜不對勁了。
  裴玄靜勉強穩住心神,對鄭氏說:「我沒事。就是想請大娘幫個忙,不知可否?」
  「什麼事?」
  「事已至此,該做的總要做,也不能就讓長吉這樣子……」裴玄靜說,「村裡頭有地方賣棺木、壽衣什麼的嗎?」
  「有倒是有,不過在鎮子上,稍微遠點兒。」
  「我想麻煩大娘幫忙置辦,這裡我一時還走不開,可以嗎?」
  「行啊。」鄭氏很爽快。
  裴玄靜點點頭,伸手拔下髮髻上的鏤花金釵和流蘇鬢唇,又取下碧玉耳墜,再從腕上褪下銀鐲,一股腦兒交到鄭氏手中,說:「我身上沒有現錢,還須麻煩大娘幫著換些錢來應急。」
  鄭氏會意,又道:「……其實也用不了這麼多。」
  「我想辦得體面些。」裴玄靜淒婉地笑了笑,「能買多好的就買多好的。」
  鄭氏帶著兩個兒郎走了,從始至終都沒有盤問過裴玄靜的來歷。
  裴玄靜還有一件事要馬上做。她讓禾娘和李彌都待在院中,自己打來乾淨的水,就把房門關上了。
  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替自己的夫君沐浴。
  她仍然感到十分平靜,羞臊或者恐懼都不曾擾亂她的心神,她好像已經為他做過無數遍同樣的事了。
  洗好之後,因為還沒有壽衣,裴玄靜就仍給他蓋上原先的薄被。又將他的髮髻打開,細細地篦過,再鬆開自己的髮髻,剪下一縷來,揉在他的發中一起挽成髻子。做完所有這些,她如願以償地望著他微笑了——長吉,從今天起我們就是結髮夫妻了。
  「我知道你是誰了。」
  裴玄靜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李彌不知何時進屋來了。
  「你怎麼進來了,禾娘呢?」
  「那個姐姐讓我進來的。」
  聽李彌叫比他還小的禾娘「姐姐」,裴玄靜覺得有些怪怪的。她朝房門外望出去,只見禾娘背朝屋子,正在一邊灑水,一邊掃著院子。
  其實禾娘很懂事,也很善良。裴玄靜感到非常慚愧,自己在不經意中受到那麼多人的恩惠,卻不知何時能夠報答一二。
  「你知道我是誰?」她問李彌。他的臉和她記憶中的長吉一模一樣,神態卻更加純真,完全是個大孩子。
  「哥哥告訴過我,有一天會有一個娘子到我家來。」李彌一本正經地說,「他叫我要念首詩給娘子聽。」
  「詩?」
  「丁丁海女弄金環,雀釵翹揭雙翅關。六宮不語一生閒,高懸銀榜照青山。長眉凝綠幾千年,清涼堪老鏡中鸞。秋肌稍覺玉衣寒,空光貼妥水如天。」
  像所有對含義不甚了了的孩子那樣,李彌用沒有起伏的音調死記硬背式地念出這首詩。起初裴玄靜都沒怎麼聽懂,但是李彌馬上又念了第二遍,第三遍。裴玄靜基本上聽明白了每一個字,卻仍然感到困惑:為什麼是這樣一首詩?這首詩真的是長吉寫給自己的嗎?他從來沒有給她寫過詩……裴玄靜還是弄不懂,或者說不敢懂長吉賦予這首詩的真意。
  李彌連念三遍,看著裴玄靜問:「咦?你還是不明白嗎?哦……」他東張西望,一把抓起擱在旁邊的白色手巾,舉到裴玄靜的面前,擋住她的臉。
  他再一次認真地念起來:「丁丁海女弄金環,雀釵翹揭雙翅關。六宮不語一生閒,高懸銀榜照青山。長眉凝綠幾千年,清涼堪老鏡中鸞。秋肌稍覺玉衣寒,空光貼妥水如天。」念罷,連說三聲:「新婦子,催出來!」
  手巾掉下來,露出裴玄靜的臉,淚水潰堤一般地湧出來。
  在奔向昌谷的崎嶇路途中,她不是沒有擔心過,長吉已經默認了退親的事實。她多麼怕他會怨她拒絕她,甚而早就忘了她。現在她可以放心了,長吉不僅沒有放棄,而且始終在等待她。他為她寫了唯一的這首詩,正是舉行婚禮時新郎送給新娘的「催妝詩」。
  他們一直都是心心相印的。
  李彌問:「你是我的嫂子,對嗎?」
  裴玄靜含淚點頭,「哥哥有沒有告訴過你這首詩的名字?」
  「他說過……這首詩就是你啊。」
  是啊,所謂「玄靜」不就是詩中所描繪的,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嗎?除了他,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如此通曉她的美麗與靈性,所以她才要不顧一切地來找尋他。
  可是她到得太晚了。
  裴玄靜撲在那具冰冷的身軀上,無聲地痛哭了很久。
  快日落時,鄭氏才從鎮子上趕回來,都辦妥了。
  棺材要等明天鋪子裡的人專門送來,也包括其他喪事所需的香燭明器等等。鄭氏只隨身帶來三套衣服。一套壽衣,另外兩套是給裴玄靜和李彌準備的喪服。
  此外,鄭氏還周到地帶來了一些米面和蒸餅,對裴玄靜說:「事情要辦,日子也還得過啊。首飾換的錢我沒都花掉,剩下的這些娘子且拿回去備著。這點米面什麼也先吃著,等不夠了再跟大家說。」儼然已把裴玄靜看作這裡當家的了。
  裴玄靜謝過鄭氏,便請她回去休息了。在李彌的幫助下,裴玄靜給李賀穿好壽衣,自己和李彌也披上白麻,心裡覺得安定許多。
  一轉眼又該吃晚飯了。中午的粥和蒸餅權可充飢。估計是這些天服侍病人累壞了,李彌一邊吃東西一邊打瞌睡。裴玄靜看不過去,就讓他先去睡。李彌既然認了裴玄靜為嫂子,果然對她言聽計從,往屋角的破蓆子上一縮,就睡著了。
  進了李家,裴玄靜總算懂得家徒四壁這句話的意思了。
  總共兩間破草屋,到處透風。如今是夏天倒還涼快,她完全想像不出長吉兄弟倆是怎麼熬過寒冬的。東間有個滿是灰塵的灶台,也不知多少天沒開火了。西間只一張長吉躺的矮榻,地上鋪了塊草蓆,牆角立著口半斜的矮櫃,就再沒有其他家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