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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節

  禾娘是一個多麼不幸的女孩啊,偏偏又是那麼無辜,無辜到沒有辦法去拯救。
  裴玄靜只能說:「對不起。」
  禾娘轉過臉去,不肯理睬她。
  小船繼續順流而下,再也沒有人說過一個字。
  水面漸漸變得清透起來,晨曦如同神跡降下——天亮了。仇恨與罪惡隨同黑夜一起退場,天地重現和煦溫柔。
  週遭頃刻間便喧鬧起來。兩邊岸上傳來相互糅雜的雞犬聲、鳥聲還有人聲。一隻又一隻小船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在他們的旁邊忽前忽後,逐浪而行。船夫興之所至,還會亮嗓高歌一曲。
  裴玄靜已經緊張到全身僵硬,禾娘早坐到甲板上吹風去了,裴玄靜卻連朝岸邊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只能一味盯著水面。
  這河水是多麼清澈啊,帶著兩岸的連綿山巒,綠樹茅屋的倒影跳入她的眼簾。草木的清香、潤澤的水氣撲面而來,擋也擋不住。似乎只要一抬手,便能牽來一縷脈脈雲霧、裊裊炊煙。直到此刻,裴玄靜依舊無法相信,昌谷就要到了。
  彷彿又過了一百年,小船才停下來。
  「出來吧。」禾娘在外面叫她。
  裴玄靜鑽出船篷,眼前一片青山綠水。
  昌谷——這個讓她相思成疾的地方,果然比她所有的想像加起來都更美好。而她在跨越了千難萬險重重阻隔之後,終於有資格擁有這份美好了。
  前方雲霧繚繞的山麓之下,千桿修竹隨風搖擺,隱約露出間間茅舍,應是村莊所在。
  裴玄靜便朝那個方向走去,禾娘緊緊相隨。隱娘的夫君將小船泊好,自己往船頭一蹲,肩上若再停一頭魚鷹,便是畫中現成的漁翁了。漁翁不聲不響,眼光始終不離開田埂上那兩位姑娘的背影。
  來到村莊外頭,裴玄靜攔住兩個追逐戲耍的小童,向他們打聽李長吉的家。
  「不遠啊,就在前面,我帶你們去!」那大一點的孩子脆生生地說。
  「多謝小郎君。」
  大孩子正要開步走,又好奇地打量裴玄靜和禾娘,問:「你們是他家什麼人啊?」
  「我是……」裴玄靜一下子語塞,臉卻不由自主地發起燒來。孩子奇怪地看她,她愈發不好意思,「我們、我……是長吉的親人。」
  「哦。」大男孩說,「那你們跟我走吧。」走了幾步,又問裴玄靜,「你們沒帶東西來嗎?」
  「東西?」裴玄靜羞臊地想,可不是嘛,叔父準備的嫁妝已經在河陰付之一炬了。世上有幾個新娘會像自己這樣,兩手空空地送嫁上門……
  見她不回答,大男孩轉身招呼那小男孩,「你回去告訴娘,李長吉家來親戚了。」
  小男孩答應一聲,跑了。
  大男孩邊走邊說:「他家裡斷糧好多天了,每天都是鄉親們輪流送些吃食過去。你們既然沒帶東西,就讓我娘多送一些吧。要不也得餓肚子。」
  「斷糧?送吃的?」裴玄靜聽得心驚膽戰。
  「你不知道嗎?」男孩停下腳步,「李長吉快死了。唔,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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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一眼看去,的確不能斷定那人是死是活。
  蒼白的容顏像結滿冰霜的湖面,似乎一觸即碎,連嘴唇都是雪白的,整張臉上僅剩的顏色,是兩道黑色的長眉,還在頑強訴說著詩人最後的愁思。
  這是他嗎?裴玄靜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她俯下身去,竭力想從這張臉上尋找到記憶裡的模樣。
  「長吉……」她試探地喚了一聲,滿心期待他能睜開眼睛。她覺得,只要能夠再看到他的目光,一切便會恢復原樣。世界將回到最初的那一刻:旭日初升、嬰兒首啼、春花綻放、愛人定情。還有一大把美好的時光等在前面,總之,什麼都還來得及。
  長吉,我來了,我終於趕到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裴玄靜把臉貼到他的胸前,想聽一聽那搏動的聲音。
  「我哥睡了,你不要吵他。」突然有人將裴玄靜從榻前推開,動作十分魯莽,裴玄靜沒有防備,竟被一下推倒在地。
  「你幹什麼!」禾娘沖那人喝道。
  領他們過來的男孩忙說:「他是李家二郎,長吉的弟弟,叫李彌。」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裡有毛病的,你們別理他。」
  裴玄靜也看出來了,李彌和當年的李賀長得簡直一模一樣,確是兄弟無疑。李彌大概十五六歲,外形瘦弱,眼神呆滯。本來一直安靜地守在哥哥的榻前,現在將裴玄靜推到一邊,就又坐回到原先的位置,垂頭長跪,當別人都不存在。
  門外有人在問:「是長吉家來親戚了嗎?」
  「娘!」男孩子跑出去,牽進一個中年農婦來。農婦頗有眼色,見屋裡多了兩名陌生的女子,立刻揣摩出裴玄靜為主,便招呼道:「娘子好,你是長吉的什麼人啊?」
  這一次裴玄靜沒有遲疑,脫口而出:「我是李長吉的娘子,您是?」
  農婦目瞪口呆,半天才反應過來,「啊,我的家在村頭,娘家姓鄭。你……你真是長吉的娘子?我怎麼從來沒聽他提過。」
  「我是。」裴玄靜再次肯定,「鄭大娘,謝謝您一直照顧……長吉他們。」
  「哎呀,這話怎麼說的。兄弟倆命苦啊,鄉里鄉親的當然要多照顧些。我說娘子啊,你怎麼不早點來?長吉他病了好久,都快不行了,我真擔心他過不了……」鄭氏一邊嘮叨著一邊來到榻前,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啊!……這!?」她臉色煞白地轉過身來,看著裴玄靜,好似在問,你也看見了?
  裴玄靜點了點頭:「長吉,他再不用受苦了。」很奇怪,她說出這句話時異常平靜,心裡只有一陣鈍鈍麻麻的感覺,甚至都不能稱之為痛,眼眶也很乾澀。
  一切都完了。她的愛情、責任和信念,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了。
  鄭氏奇怪地端詳著裴玄靜,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連連歎息:「娘子啊,你要是早些來就好了。」兩行淚水應聲落下。
  已經過了晌午。
  鄭氏帶來拌了馬齒莧的菜粥,就擺在屋外的一個大樹樁上。她讓兩個孩子、禾娘帶上李彌一起吃飯。李彌倒很聽鄭氏的話,乖乖地跟出去了。
  支開了這些人,裴玄靜便央求鄭氏說一說長吉最後的光景。
  鄭氏擦了擦眼淚,看著院子裡李彌的背影——要麼就從這苦命的孩子說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