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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節

  「我就在外邊,快睡吧。」崔淼倚著廊簷坐下來,第五夜——他對自己說,這是他們在一起度過的第五個夜晚了。
第四章 新婚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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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運一直是大唐帝國的命脈。
  長安城作為大唐的都城存在一個致命缺陷:糧食供應。關中地區的糧食產量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個百萬人口的超級大都市,必須依賴經大運河從江淮地區運來的糧食。這個轉運的過程一旦出現阻滯,長安城立即岌岌可危。開元末年,玄宗皇帝改革漕運,採取了沿途修倉、分段轉運的方法,建立了河陰、柏崖、集津、三門諸倉,才有效地解決了困擾長安城多年的糧食問題。大唐皇帝總算不必碰上荒年就拖家帶口,領著文武百官遷徙東都洛陽就食了。天寶三年,玄宗皇帝高興地說:「朕不出長安近十年,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悉以政事委林甫。」
  言猶在耳,漁陽鼙鼓動地而來。最美好的願望總是要用最殘酷的方式摧毀,這才是人類為自己的愚蠢和自滿所付出的代價。
  孤獨地死在太極宮的玄宗皇帝看不見了,若干年後他的子孫們仍然在為漕運而苦惱。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拒絕納稅。帝國對江淮漕運的依賴日益為甚。
  自從憲宗皇帝下令將河陰倉作為供給淮西軍糧的暫存地後,河陰縣的重要性愈加凸顯。此地本來只是一個渭河邊的小村落,從開元後期沿岸建起一系列大倉,駐紮了守衛的軍隊,又為負責轉運的官員建立驛站,市面漸成氣候。
  如此具有戰略意義的地方,按理說必須進行軍事化管理。
  不過和大唐的其他方面相類似,所有帝國權威應該發揮作用的地方,都存在著種種不盡如人意之處。中央集權只能虛浮於面上,底下統統各自為政、各顯神通。
  驛站原則上歸兵部管理,只能接待朝廷官員和公差,不允許對外接客。可是這麼做沒有油水,還常常得倒貼。所以各地驛站都陽奉陰違,將部分客舍辟出給過路商旅落腳,大搞創收。驛丁還把朝廷倉庫中的錢糧偷出來,作為驛站的日常使用。朝廷派來管理的官員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要是和他們較真,這幫當兵的立馬就能暴動給你看。
  洛陽留守權德輿對河陰縣的管理,也本著如上原則。在他看來,「姑息」既是無奈的選擇,又不失為一種策略。皇帝以「沒有原則」降罪於他,權德輿並無太多委屈。他還挺能理解皇帝面對現實時的矛盾心情。東都留守位高權重,又相對自由清閒,歷來都是養老官職中的最優選擇。權德輿心裡清楚,其實皇帝對自己算不錯了。
  倒是武元衡遇刺的消息令權德輿極為震驚,沒想到藩鎮猖狂到這種地步。老謀深算的他立即擔憂起洛陽的治安來。權德輿馬上行動,召集來下屬各縣的縣令和負責東都守衛的金吾衛,部署了層層加強防衛的措施,這才覺得心裡有底了。
  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東都留守偏偏遺漏了——河陰縣。當然,更有可能是內心深處的「姑息」在作怪,使權德輿傾向了「僥倖」。
  清晨離開靈覺寺以後,崔淼和裴玄靜就走上了惟上法師口中的捷徑。
  其實捷徑一點兒都不好走。山中僅有羊腸小道,雍水溪畔則怪石嶙峋,道路曲折盤旋,忽上忽下,馬車走起來相當吃力。如果不是為了那一箱嫁妝,裴玄靜真想拋下馬車,輕身徒步前行。好在有崔淼一路上盡心盡力,終於在月上青天的時候進了河陰縣。
  他們早就商量好,今晚就宿在河陰。明早啟程再行半天,便能到達洛陽了。
  渭河在月光下靜靜地流淌,四外闃無聲息。所謂河陰縣城,其實就是沿著渭河的一個狹長地帶。最靠近碼頭處是聯排的大倉,盡頭設有驛站。離碼頭稍遠處才是不多的數戶人家和軍營。
  這種格局是為了便利漕米從船上運到岸上。往來客商一般也走水路,所以驛站放在碼頭旁是最合適的。河陰縣太小,沒有城郭,只在面向官道的地方搭起一座像征性的木架城門,軍營設在木城門後,管理出入人員,防衛大倉。
  不過當崔淼和裴玄靜進入河陰縣城時,根本沒人來查驗他們。打著瞌睡的守衛連眼皮都懶得抬一抬。這麼一對俊男靚女怎麼可能劫朝廷的糧草,說他們私奔還可信度高一些。守衛沒興趣多管閒事,驛站最歡迎這類客人,出手闊綽且沒有麻煩。守衛想,這對男女多半會在驛站借宿一晚,然後雇上一條小船,由渭水順流漂向他們的溫柔鄉。
  「癡男怨女何其多噢……」守衛念叨著又墮入黑沉沉的夢中。
  是誰曾經說過,化整為零是搞突襲最好的戰術。其實這一天從早到晚,經過守衛眼皮底下進入河陰縣的還有:兩個和尚、三名腳夫、一個滿臉絡腮鬍的行商,他還帶著幾名打算賣入長安城的僕役……因為零零散散的,這些人都沒有引起任何懷疑,毫無阻擋地進入河陰縣,並且先後住進了河陰驛站。
  由於淮西戰事久拖未決,河陰驛站最近的生意並不好。偌大的驛站裡沒住多少客人,今天一下子來了這麼些人,懶散慣了的驛卒有點手忙腳亂。等安排好房間,驛卒忙著去廚房吩咐多準備些飯菜,剛走出門就遭到迎頭一擊,一聲沒吭便倒在地上。
  一切都在夜色的掩映之下,靜悄悄地發生著。
  當崔淼和裴玄靜來到河陰驛站時,並未感到任何異樣。已經很晚了,空蕩蕩的前堂只亮著一盞油燈。值班的驛卒趴在櫃上睡得正香,被叫醒過來後,他很不耐煩地指了兩間空房給他們,繼續倒頭便睡。
  整座驛站彷彿都在酣眠。
  將馬車停入院中時,崔淼問:「箱子要卸下嗎?」
  裴玄靜遲疑了一下,道:「算了,反正明天一早就走。這個院中想必是安全的。」
  崔淼說:「好。你餓不餓?我去找點吃的來,你等著。」
  她都沒來得及說話,他就一溜煙地跑了。
  裴玄靜只好坐下等他。萬籟俱寂,她的心緒卻跳蕩不已。
  明天中午將抵達洛陽,但他們不會進城,而是直接在洛陽城外折向北,再走大約兩個時辰,便能到達此行的終點——昌谷。也就是說,明天此時裴玄靜便能與長吉在一起了。她終於能成為他的新娘,還要和他一起解開「真蘭亭現」之謎。天哪,只要一想到這些,她便心馳神漾無法自持。
  為了給解謎多做些準備,今天這一路上,她和崔淼已經把武元衡離合詩中的典故整理了一遍。
  除了鄭莊公以詭計殺害兄弟共叔段、曹丕父子奪甄妃殺曹植又改《洛神賦》的故事之外,這首詩中還引用了西周時姬旦的典故。
  傳說周公姬旦有聖德,輔其兄武王姬發伐商,平定天下,定了周朝基業。武王病,周公為冊文告天,願以身相代。藏其冊於金滕,內容無人得知。後來武王駕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盡心輔佐,將周成王抱於膝上,朝見諸侯。當時其庶兄管叔、蔡叔圖謀不軌,但忌憚周公,於是在列國間散佈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圖謀篡位。久而久之,周成王起疑。周公為避禍辭了相位,避居東國,心懷恐懼。後來有一日,天降大雨,雷電擊開金滕,成王見了冊文,方辨明忠奸,誅殺了管叔、蔡叔,迎周公重歸相位。
  白居易也曾以此典寫成「周公恐懼流言日」的詩句,是為周公姬旦感到後怕。假設當管叔、蔡叔正四處散佈流言,污蔑周公有反叛之心的時候,周公便一病而亡;或者金滕之文始終未被周成王所知,那就沒有人能說清楚周公到底是忠是奸了。在後世的史書中,周公很可能就成了奸臣。
  裴玄靜覺得,這個典故與曹氏的《洛神賦》之典至少有兩處異曲同工:
  其一,揭示皇權爭奪的血腥殘酷,皇族為了爭奪帝位,親人之間常常自相殘殺;其二,指出歷史的真假莫辨。有時是天意,更多是人為,今人所看到的歷史究竟有幾分真實,的確很難說。
  「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裴玄靜的思緒被打斷了,只見崔淼興沖沖地回來,雙手端著個盤子。
  裴玄靜忙接過盤子,「怎麼去了那麼久?」
  「櫃上的夥計不見了,廚房不好找,裡面也沒人,不過還有酒有菜。」
  他從銅壺中倒出酒來,聞一聞,「不錯,娘子嘗嘗?」
  裴玄靜依言喝了一口,「好烈的酒。」話音剛落,雙頰已酡紅如盛放的牡丹了。
  崔淼笑道:「今早在靈覺寺道別時,惟上法師還特別叮囑我,一定要喝一喝河陰驛站的燒酒,說是此地兵卒用秘法特釀的,有勁。」
  裴玄靜心想,這麼喝很快就會醉的。
  崔淼還在起勁地介紹他搜羅來的下酒菜:「來來,這醋芹很新鮮爽口,這酪酥是冰鎮著的,還有櫻桃……真想不到,小小一家河陰驛有這麼多好吃的。」見裴玄靜只呡了一小口酒,他將酒杯斟滿,雙手遞到裴玄靜的面前,「娘子,過了今夜你我就要分道揚鑣,以後也不知能否再見。崔某在此懇求娘子,陪在下痛飲這一場吧。」
  裴玄靜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事實上她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拒絕。
  「就當是喝娘子的喜酒了。」他又說,燭光似乎在眸子裡劇烈地閃耀著。
  裴玄靜再不遲疑,端過酒杯一飲而盡,胸中頓時翻江倒海一般,也不知是酒還是別的什麼。她抬起頭來,望著崔淼一笑,視線有些模糊了,令眼前這張已十分熟悉的俊美面龐變得陌生起來,隱含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