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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節

  李素氣得不願理他,拂袖而去。
  李景度關上門,衝著祠內用波斯語大吼:「繼續!」
  醉生夢死般的飲宴重新開始。李景度則獨自一人穿過襖祠中央的圓頂祀火堂,沿著拱頂走廊來到一間外牆鑲滿琉璃的小屋。燭光由內而外,在窗上映出光怪陸離的影子。
  屋中兩人正在對弈。從蠟燭長度來看,他們已經在此待了好一陣子。剛才外面的動靜似乎沒有對他們的棋興造成影響,碾玉棋枰之上,紅綠兩色琉璃棋子的佈局正成激烈纏鬥的局面。
  李景度並不過去,坐在門邊笑道:「今天我那老爹沒沉住氣,損失一顆好珠子。」
  對弈二人中面朝門者隨口接了一句:「每次金吾衛上門,你不是都靠錢解決問題?」
  「誰說不是呢?本來我都準備好了,等戲做足了就會給。偏偏老頭子讓下午的事情嚇得慌了手腳,居然掏了顆南海夜明珠出去。哼,這回把郎將的胃口養大了,看他今後怎麼辦。」
  面朝門口的人抬起頭來,「行刑後的情形到底怎樣?」即使光線黯淡,他下巴上的疤痕仍然看得很清楚。
  李景度說:「現場雖亂,京兆尹總算及時把張晏等人的腦袋砍下來了。那些引起混亂的聲音也查明了,是有人在大柳樹旁邊各個方位點放爆竹,故意使人群發生衝撞。等人群散去之後,在現場發現數張字紙,上書:『吾乃兇犯,汝敢追吾,吾必殺汝。』有不少已經被百姓取走了。」
  「竟有這等事?」疤臉人驚道,「我原先還以為有人要劫法場,救張晏等人,所以趕緊離開現場,怕晚了逃不掉。聽你這麼一講,是另有目的了。」
  「目的有二。第一,澄清張晏等人是替罪羊;第二,向朝廷示威。皇帝費了那麼大勁,想通過斬殺張晏一箭雙鵰,既安定人心又嫁禍成德。這下全白忙活了。現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張晏等人是冤枉的,皇帝濫殺無辜,而且用心險惡。皇帝再向成德藩鎮用兵的話,明擺著是憑空捏造的理由。再者說,刺殺宰相的兇犯根本沒有落網,安定人心又從何談起呢?所以今日之事雖不是劫法場,造成的影響卻更糟糕。要不金吾衛怎麼又搞起全城大搜捕了呢?」
  背對門口的另一個弈棋者突然問:「你爹緊張什麼?」他雖然在向李景度提問,卻根本沒有轉過身來。
  李景度道:「自從那夜他看到『長星入太微,尾至軒轅』的天象後,皇帝就倒霉到現在啊。」
  「這不正說明他天象觀得准嗎?」
  「唉呀,當今聖上的脾氣兩位也略知一二,本就剛烈非常,極易暴怒。這一連串的打擊下來,還不知他會怎樣暴跳如雷呢。
  我爹嚇得把遺敕都寫好了,每天入宮都準備去赴死。」
  「何至於此。」背朝門口之人冷笑,「波斯人在大唐向來活得滋潤,根本不必唯朝廷的馬首是瞻。當年安史之亂時,波斯胡商也沒少和叛軍勾結。今日景度兄一樣長袖善舞,在藩鎮中多方經營,你們怎麼可能擔心皇帝的心情?」
  李景度臉色大變,待要發作,又忍住了,只重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疤臉人埋怨對弈者,「你這樣一味逞口舌之快,有什麼好處?現在外面風聲那麼緊,若無襖祠收留,我還不知會怎樣呢。」
  對弈者毫不客氣地反駁:「此地雖能躲過搜查,但也無法出城。原先我找的賈昌院子多好,比鎮國寺和此地都安全,而且在長安城外能進能退,可是結果呢?」
  「還不是因為……你放進了裴……」
  「和她有什麼關係!」崔淼舉手將棋枰上的琉璃棋子統統掃倒。這時的他,哪裡還有半點郎中的細緻與溫柔。
  「你!」疤臉人氣得語塞。
  兩人各自生悶氣。小屋中一片沉悶,波斯人歌舞昇平的喧鬧聲愈發迅猛地衝進來,看勢頭打算鬧通宵。如此大張旗鼓地擾民,金吾衛卻從不干涉,可見平常李景度打點得多麼到位。
  波斯帝國的薩珊王朝亡於大食國之後,波斯王子卑路斯向東逃入大唐,請求高宗皇帝發兵助其復國,但最終功虧一簣。卑路斯此後一直流亡在大唐,獲封右威衛大將軍,卒於長安。當初跟隨王子而來的一大幫波斯貴族也在長安城安家落戶。這些波斯人入唐時隨身攜帶了大量奇珍異寶,他們又善於經營,逐漸壟斷了長安乃至大唐的珠寶交易。波斯胡商個個腰纏萬貫,流亡的皇室貴族更是富可敵國,被唐人稱為「富波斯」。
  有些波斯貴族還在大唐朝廷裡當了官。像司天台監李素就是波斯王的後裔,其祖父在玄宗朝時做到了銀青光祿大夫兼右武衛將軍,還獲賜了「李」姓。李素的幾個兒子都以祖蔭封官。小兒子李景度曾任順宗豐陵挽郎,現在除了太廟齋郎的散銜外,還兼著薩寶府的府正,專門負責管理長安城中的襖祠。
  這些波斯人雖在大唐過得如魚得水,內心深處卻始終擺脫不了亡國的淒惶。他們知道,失去了故國的庇護,再多的財富也會在頃刻間灰飛煙滅,哪怕披上黃金甲,喪家犬仍舊是喪家犬。
  所以波斯人從來沒有放棄過復國的夢想。由於從太宗、高宗到玄宗皇帝,都未能真正兌現幫助波斯復國的諾言,波斯人對大唐朝廷深感失望,並且心懷怨恨。自安史之亂起,他們就開始設法與新興勢力結盟。反正手裡有的是錢,從安史叛軍到割據的藩鎮,波斯人一直在積極地運籌著,隨時準備倒向新靠山。
  要不然,身為朝廷命官的李景度怎麼敢窩藏刺殺宰相的嫌犯呢?
  還是崔淼先打破沉默,嘲諷地問:「尹將軍,你的絡腮鬍到哪裡去了?」
  成德牙將尹少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尷尬地說:「鬍子容易被人認出身份,今後自然就不能留了。之前不是你在賈昌那裡說的,要我剃鬚易容嗎?怎麼你倒問起我來了?」
  「可你下巴上這道疤比鬍子還顯眼,怎麼辦?」
  「這個……應該沒關係吧,見過這條疤的沒幾個人,真正瞭解內情的也就是你了。」
  崔淼死死地盯著尹少卿,良久方道:「張晏等人都掉腦袋了,你還活著。你打算怎麼去向你的主子王承宗交代?」
  「……」
  「他肯定認為是你告的密!」
  尹少卿咬牙不語。
  「本來讓你去給武元衡行賄,是為了遊說朝廷收兵淮西的。現在倒好,不僅淮西要繼續打下去,連成德都被捲進去,只怕吳元濟也饒不了你。」崔淼冷笑著說,「對了,還有皇帝的追殺。我看你就做好準備,這輩子在襖祠裡終老了。哦,要不乾脆入了拜火教,轉當波斯人算了。」
  尹少卿氣得臉色煞白,怒道:「我尹少卿絕非貪生怕死之徒,否則也不敢獨闖中書省去向武元衡行賄。我必須活著……是有件極重要的事要辦!」
  「什麼事?」崔淼挑起眉毛,露出特有的狡黠而鄙夷的笑容。
  尹少卿深感屈辱,但又不得不忍耐。要不是崔淼在賈昌死後,及時將他轉移到襖祠躲藏,今日他肯定和張晏等人一起在大柳樹下被砍了頭。況且他現在急於離開襖祠,還得靠崔淼幫忙。這些天來,尹少卿越來越覺得崔淼的背景深不可測,更猜不透他到底打算幹什麼。但就目前來看,崔郎中的神通的確了得。
  於是他忍氣吞聲地解釋說:「是為了那隻金縷瓶。我必須把它拿回來。」
  「金縷瓶?就是你向武元衡行賄的那個金縷瓶?」崔淼追問,「他真的收下了?我還以為是你誣陷他呢。」
  尹少卿歎道:「只怕全天下的人都這麼想,可事實恰恰相反。武元衡的確收受了這件賄賂,卻不肯辦事。所以我想,假如能把金縷瓶弄回來,也算能給藩帥一個交代。」
  「到底是什麼金縷瓶?有那麼貴重嗎?」
  「我想自然是貴重的……」尹少卿遲疑地說,「藩帥認為武元衡附庸風雅,用別的東西行賄他未必奏效,所以才忍痛割愛,想用金縷瓶引誘他上鉤。」
  崔淼哈哈一樂,「魚倒是咬鉤了,卻把魚餌一塊帶走了。」
  「所以才可恨嘛。」
  「你打算怎樣把金縷瓶弄回來?」
  尹少卿愁眉苦臉地道:「坦白說,我這些天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妥當辦法來。今天去看張晏等人行刑,一則是同袍一場去送個行,二則也是為了找找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