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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裴玄靜又驚又喜,從永貞之後被貶謫了整整十年的柳宗元和劉禹錫,真的要迎來雲開霧散的那一天了嗎?
  「太好了,但願皇帝把他們留在京中,河東先生能把身體養好。不過別讓他們再當官了,永遠別再當了才好。」
  崔淼歎道:「多虧我沒早告訴你,要不你對柳子厚當面說出這番話來,能把他氣得吐血。」
  裴玄靜不想反駁他。這些天她從武元衡、裴度、吐突承璀乃至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壓力和無奈,她是真心覺得當官不是件好差事。嗯,還有她時刻惦記魂牽夢縈的長吉,不是也退出官場了嗎?
  崔淼說:「皇帝怎麼打算,咱們也管不著。但是至少,咱們可以先行欣賞一下柳先生的筆墨。」說著,在桌上把柳宗元方才交給他的紙攤開。
  「這樣好嗎?先生可是讓你轉交宋掌櫃的。」
  「柳郎的筆墨當為天下人所共有,」崔淼振振有辭地道,「亦將為當世與後代所共有。你我在此先睹為快,有何不妥?」
  裴玄靜認為,他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於是,她懷著虔誠的心情開始閱讀,見文章開頭便寫著:「宋清,長安西部藥市人也,居善藥。有自山澤來,必歸宋清氏,清優主之……」結尾處則寫:「清居市不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鄉黨以士大夫自名者,反爭為之不已,悲夫!然則清非獨異於市人也。」
  「好傢伙。」崔淼說,「宋清掌櫃這回要流芳百世了。」
  「流芳百世?」
  「是啊,柳先生之文墨定將世代流傳的,那宋清掌櫃被他記入文中,當然也會跟著一代一代傳誦下去。掌櫃的這筆買賣賺大了。」
  裴玄靜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對柳郎那麼好,就是巴望著他哪天寫上一篇《崔郎中傳》,便也能流芳百世了。」
  崔淼捶胸頓足,「娘子把崔某看成什麼人了!」
  話雖如此說,當崔淼看著裴玄靜的甜美笑容,看著她那難得的如同孩子般興奮的表情——僅僅為了讀到一篇好文章,為了看見一個仕途淪落的大才子,她就拋開了所有防範和審慎的成熟模樣,展露出一顆純粹的赤子之心——他也禁不住目眩神迷了。
  天曉得他是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沒有衝動地去握她的柔荑。
  為了掩飾窘態,崔淼扯開話題:「對了,娘子方才要跟我說什麼?你看見了誰?」
  裴玄靜一下子清醒過來。那張下巴上有疤痕的臉又無比猙獰地出現在眼前。
  她緩緩地說:「是的,我剛才在酒樓裡看見了一個人。」
  「誰?」
  「一個死人。」
  「死人?」
  「就是那個雨夜在賈昌的院子中,有一位留宿者染上瘟疫死了。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今天我在酒樓裡又見到了他。」
  「怎麼可能?」崔淼的驚訝正如她所預料。裴玄靜沒有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反常。他還皺起眉頭思索了一下,「不可能啊,當時那人確實死了,我不會判斷錯的。你肯定是同一個人?」
  裴玄靜遲疑著回答:「其實他的相貌我記得並不清楚,不過那道疤痕非常像。」
  「疤痕麼?你記得那道疤有多長有多深?是向左還是向右歪?上面是不是挨著嘴唇?下面有沒有延伸到脖子?」
  「……我不知道。」
  「那你怎麼能得出結論,這就是同一道疤痕、同一個人呢?」
  裴玄靜注視著崔淼的眼睛,她從裡面看到的全都是坦誠。
  為什麼還要懷疑呢?她想,這個人蔑視權威,卻對可憐的苦命人充滿同情。其實這一點兒都不奇怪,他是一個郎中,他的使命就是濟世救人。
  要相信他並不難。
  裴玄靜做出了決定,「你說得對。我弄錯了,那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崔淼微笑。
  「可是禾娘!我還看見了禾娘,絕對不會錯。」裴玄靜又著急起來,「崔郎,要不我們現在出去找找她?我很擔心她呢。」
  「現在出去?你還沒找到禾娘,自己就先讓神策軍逮住了。」
  裴玄靜洩氣了。
  崔淼安慰道:「你就別擔心禾娘了。那日我看隱娘面子上雖對她嚴厲,其實還挺維護她的。況且聶隱娘這種人無視世俗規範,最看重的恰恰是一個『義』字。既然她已經替王義出手了,就會保護禾娘到底的。靜娘無須多慮。」
  裴玄靜又被他說服了。
  「可是靜娘,你自己怎麼會讓神策軍盯上的呢?」
  她衝口而出:「是皇帝。」
  「皇帝?」崔淼把眼睛瞪大了。
  「說來話長。」因皇帝吩咐過,裴玄靜無權向任何人透露內情,便一語帶過,她倒是想起了另一樁要事。
  裴玄靜從懷中取出疊得方方正正的黑布,放在面前的桌上。
  「這是什麼?」
  「先別問來歷,要是能解開這布上的蹊蹺,我就全告訴你。」
  崔淼說:「和娘子在一塊兒真是半點偷不得懶,時刻都要動腦子。」
  裴玄靜嗔道:「我現在是出不去,否則也不找你幫忙。」
  「不找我,娘子還打算找誰幫忙?」這傢伙還來勁了。
  「我這就去綢緞莊!」裴玄靜作勢起身,崔淼卻一把將黑布扯到面前,笑道,「西市上的綢緞莊經營的不是蜀錦便是粵繡,娘子拿這麼塊粗布過去,會讓人笑話的,還是讓在下試試吧。」
  他先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用手掌細細撫摸,「這布上浮著一層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