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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節

  「你怎麼了呀?娘子,連著兩個晚上魘著了。」
  阿靈遞過來帕子,裴玄靜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勉強笑道:「我沒事了,你去睡吧。」
  過不了多久,睡在隔扇外面的阿靈就響起了綿長的呼吸聲。裴玄靜聽了一會兒,才從枕頭下取出匕首,捧到月光下細細地看。
  沒錯。就是它。
  剛才在夢中,她正是將這把匕首插入了皇帝的胸膛。
  冷汗再度冒了出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自己怎麼會做這樣的噩夢?而且連續兩夜,夢境栩栩如生。最可怕的是,整個過程都一模一樣。
  她頹然倒在榻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力和彷徨。
  昨夜第一次做這個夢時,裴玄靜醒來後立即替自己分析了一番。首先,午後在賈昌院中毫無準備地見到當今聖上,確實給裴玄靜造成了極大的情緒波動。其次,自從來到長安後遇到的種種變故和難題,足以使脆弱的人精神崩潰了。裴玄靜算是相當挺得住的了,但也到了極限。最後,昨天純屬巧合,她外出前將匕首藏於靴中。本意不過是為了防身,卻不想差點犯了私藏武器面聖的大忌。但這也不能怪她呀,誰都沒告訴她將要見到的是皇帝。
  總之,昨晚裴玄靜找出種種理由來自我安慰,卻在今夜噩夢重現後徹底破滅了。
  她將匕首從鞘中拔出,在月光之下,纖細的刀身如同一小段秋水般輕柔,使人難以相信,這是一件可以輕易奪人性命的凶器。過去的七年中,她曾無數次像這樣在月色中端詳它,總感覺其中有什麼東西在悄悄流動。她曾經相信那是相思無限、是情意綿綿。此刻卻意識到,那更像是一種無法釋懷的怨念,一個極端不祥的預兆。
  裴玄靜從榻上翻身坐起。她忽然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在長安待下去了。
  她這是在幹什麼?那麼多混亂,那麼多謎團,那麼多爭鬥和仇恨,所有這些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她是為了愛情來到長安的,現在卻任由愛人在遠方受著貧病交加的折磨,自己反倒羈留於此,周旋在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中間。
  普天之下,只有長吉給她的謎題才是最關鍵也最難解的——愛。
  她下定決心,從明天起要做一個自私的人。
  她在心裡說,對不起了武相公,對不起了王義,對不起了禾娘……玄靜只是區區一個女子,承擔不起那麼多道義和真相。自己所能為之付出的,總共才一個人而已。
  裴玄靜掀開妝奩,一件件看過來:粘著血的髮簪、一首五言絕句、謄寫了半部《蘭亭序》的卷軸,和一隻古雅的金縷瓶。
  哎呀,她又為難起來。
  真要狠心拋開所有這些信任和囑托,裴玄靜實在於心不安。特別是最新發現的武元衡的金縷瓶,其中似乎牽涉朝廷與藩鎮的糾葛,更有甚者,還可能影響到宰相一生的清譽。
  她托起金縷瓶,默默念叨著:「武相公呀武相公,玄靜何德何能,竟令您將如此要緊的東西托付給我。這也就罷了,您能不能多多開示於我,究竟想要玄靜做些什麼?現在這樣憑空揣度,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裴玄靜歎了口氣,正想把金縷瓶照原樣用布裹好,卻又停下手來。
  她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原先純黑的布上隱約現出斑斑駁駁的花紋。等她拿近了看時,花紋又不見了。
  用手摸一摸,布質相當粗糙,裴玄靜心中一動。在大雁塔取得金縷瓶後,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金縷瓶本身上面,從來沒有留意過包裹它的黑布,現在卻發現此布不同尋常。
  這塊黑布太粗糙了。以武元衡的地位和品位,在家中隨手一取必定是綾羅綢緞,要找這麼一塊粗布反而很困難吧。
  所以這一定又是他刻意為之的。
  裴玄靜面前的雲母屏風上,不經意中已經染上一抹微光。天快要亮了。
  她想起來,今天還有件大事。成德武卒張晏等人將在西市上開刀問斬。承蒙皇帝欽點,裴玄靜必須到場觀看。
  果然是事到臨頭,想躲也躲不過去。
  裴玄靜合攏妝奩,又小心地掛上銅鎖,卻把先取出的黑布疊成小方,置於几上。今天外出時,她將找機會去西市的綢緞莊走一走,或許能查出黑布上的蹊蹺。
  最後再努力一次。裴玄靜對自己說,等今日事畢回府,無論結果怎樣都將向叔父提出請求——立即上路去投長吉。至於其他未盡之事,便看叔父到時候的反應再權衡了。
  長安城中西市的大柳樹下,是朝廷當眾處決人犯的專用場所。此次宰相遇刺大案,幾日之內便緝拿到元兇,並由京兆府尹親自監斬。消息傳出,京城百姓奔走相告,人心惶惶初告安定。
  從一大早起,西市就被圍觀的群眾佔滿了。裴玄靜來得晚,卻由幾名神策軍開道,直接穿過人群走向一座酒樓。將馬匹交給店家,裴玄靜在神策軍的簇擁之下拾級而上,來到靠窗的一副座頭前。
  她憑窗而望,殺人場所就在窗下的正前方。神策軍們往旁邊一圍,其餘客人只能退避三尺,讓出最佳觀賞位置。
  裴玄靜坐下來,沒有掀起面紗。她感覺很窘迫,也非常氣惱。皇帝強迫她觀刑,無非是逼她識相順從、好自為之。因為裴玄靜是裴度的侄女,皇帝對她算得上客氣了,手段亦較委婉。
  將張晏等人斬首示眾,皇帝想以此來向世人宣告:至少在這座長安城中,天子的意志尚能覆蓋每一處角落。心念及此,裴玄靜又有些可憐那個人了。你看,他的意志可以命她乖乖地坐在這裡,卻仍然阻止不了她在夢中殺死他。
  裴玄靜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她連忙告誡自己,絕不能再想那個噩夢了。她把心神拉回到窗下。午時未到,行刑還未開始。大柳樹下的高台之上,已安放好了監斬官的座位,還有到時候供受刑者擱腦袋的砧板條石。台下人山人海,台上空空蕩蕩。雲遮日影,在人們的頭頂慢慢移動。從居高臨下的角度看過去,像極了一幅詭異的圖卷,一點一點朝最血腥可怖的那一幕推進。
  突然,裴玄靜在人群中發現了禾娘。
  她驚得差點兒站起來。禾娘重拾男裝打扮,以郎閃兒的形象擠在最前排的位置。
  裴玄靜緊張地尋思起來,禾娘想幹什麼,肯定不光是看熱鬧吧?聶隱娘呢,他們夫婦會不會也來了?
  她伸長了脖子繼續在人群中搜尋,沒有發現聶隱娘夫婦的身影。但裴玄靜並未因此鬆了口氣,聶隱娘絕不會放禾娘單獨外出的。以隱娘夫婦的能耐,想要隱匿行藏本非難事。可怕的是,如果他們都到場,到行刑時將會發生什麼?
  難不成是要劫法場吧?這怎麼可以!
  裴玄靜坐不住了。她剛想起身,一名神策軍士立即擋在前面:「娘子請坐,需要什麼儘管吩咐,末將為您去辦。」
  她只好又坐回去。明白了,自己此刻只是皇帝的囚徒,不允許亂說亂動。
  其實劫不劫法場的,裴玄靜倒不在乎。張晏等人本來就不該掉腦袋,是皇帝非要拿他們開刀。裴玄靜擔心的是禾娘,又要被無端地捲入到漩渦的中央。誰會保護她?誰又能保護她?
  怎麼辦?告訴這幾個神策軍,可能有人要劫法場嗎?裴玄靜不願意,也不相信這樣做就能夠扭轉局面。她茫然無措地環顧四周,冷不丁地想起崔淼來——今天他會不會也來觀刑呢?要是他在,或許能幫上點忙……不對,那是誰?!
  裴玄靜極力克制,才沒驚呼出聲。因為,她在店堂的角落處發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那人也是單獨一個,尋常文生打扮,衣冠楚楚,正半垂著頭向窗外張望。此時二樓店堂裡坐滿了客人,全都在好奇地觀望著刑場,那人夾在其中,絲毫不引人注目。
  可是裴玄靜一眼就認出了他——因為他的下巴上有一條深深的疤痕。
  裴玄靜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情形下見到這個人的。
  春明門外賈昌的院子,崔淼和郎閃兒在寄宿者中發現了一個患瘟疫的人。裴玄靜見到時,那人剛剛病死不久。因為崔淼不讓她靠近,她只匆匆掃了死者一眼,但死者下巴上的疤痕已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