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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節

  李忠言接過紙卷,打開一看,死水般的表情終現一絲光芒,「是……先皇的字?」
  「就知道你能認出來!」吐突承璀說,「聖上告訴我是先皇所書時,我還不敢相信呢。先皇不是只寫隸書嗎?怎麼行書也寫得這麼好?過去我竟全然不知。」
  「先皇是擅寫行書的,但是每次寫完就燒掉,所以除了貼身近侍無人知曉。」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這又是為何?」
  「不知道。」
  「那你看看這個,先皇寫的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讀不懂啊?」
  李忠言看了好一會兒,說:「像是臨摹的某個帖吧。」
  「哦……是不是王羲之?」
  李忠言反問:「為什麼說是王羲之?」
  吐突承璀道:「最近聖上老臨王羲之的字帖,我看著挺像的……唉,我也不怎麼懂這些,你且收好吧。」
  李忠言小心翼翼地收攏紙卷,他的手沒有顫抖,正如他的心在千錘百煉之後,再不會因為多釘入一顆釘子而有絲毫瑟縮。
  血,早就干了。如今流淌在李忠言身體中的,每一滴都是漆黑的仇恨。
  2
  有些地方會一去再去,有些人見過一次便終生不願再見。
  裴玄靜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又會來到賈昌的小院。並且,還是在一個夜晚。
  但是和第一次的雨夜、第二次的午後都不同,這一回,賈昌的小院整個籠罩在清冷的月色中,萬籟俱寂,使得它活像一座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孤島。
  這不禁令裴玄靜想起那個龍涎嶼的傳說。當諸龍沉睡之時,龍涎嶼恐怕也是如此寂靜而恆定的。何況那股飄渺而悲憫的香氣,的的確確縈繞在她的身邊。
  院中只有一人負手而立。裴玄靜恐懼到了極點,卻不得不上前去。
  他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看著她。
  「我有那麼可怕嗎?」他的問話中充滿輕蔑。裴玄靜懂得,他習慣了操控蒼生,習慣了君臨天下。即使現在自稱為「我」,而不是那個唯一的「朕」,他仍然是全天下的主宰者。
  「不是公子可怕。」裴玄靜小心翼翼地回答,「是這香氣令我不安。」
  「龍涎乃天下至尊的香味。」
  「可我也聽說,龍涎香曾經代表死亡。」
  他沉默片刻,問:「你知道龍涎香之殺?」
  「是有這個傳說。」
  他又沉默片刻,才說:「那是永貞年間的事情,都過去十年之久,就別再提起了。」
  「是。」
  「你很聰明。」他打量著裴玄靜,「但絕不像你現在裝出來的這樣馴順。」
  裴玄靜本能地反駁:「我沒有裝。」
  他不動聲色地微笑了,裴玄靜頓時面紅耳赤。
  「說說你此刻的真實想法吧。」
  裴玄靜深吸了口氣,字斟句酌地說:「公子的樣子令我想起了一首詩。」
  「哪首詩?」
  「裊裊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
  「我似乎聽過這首……是李長吉的詩嗎?」
  「是,是他的《貴公子夜闌曲》。」
  他點頭道:「我想起來了,不過詩怎麼像沒寫完?」
  裴玄靜回答:「過去我也覺得此詩當有下文。詩中這位貴公子,夜闌之旨安在?他為何那般感傷,又那般孤獨……不過今日當我見到李公子,就都明白了。」
  他凝眸注視她,表情難得地放鬆下來,眼神也不顯得那麼冷酷了。
  「你近前來一些,不要離得那麼遠。」
  裴玄靜往前走了兩步,已經快貼近他的跟前。龍涎香的味道溫柔而又霸道將她包裹起來……
  他就在她的耳際說:「你認為貴公子為何徹夜不眠,他究竟在等待什麼?」
  「……他在等待這個!」裴玄靜說著,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
  血沒有立即流出來。他驚愕地退後一步,瞪圓了眼睛看著她,張了張嘴,彷彿想問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裴玄靜同樣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她甚至比對方更加困惑,自己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殷紅的血緩緩滲透出來,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畫出了一朵鮮艷的紅花。花心是匕首的握柄,上面還有裴玄靜緊握的五根手指。
  她狂喊出來:「——啊!」
  「娘子,娘子!快醒醒,你魘著了嗎?」
  裴玄靜猛地坐起身,阿靈正焦急地喚著她。
  淡淡的月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在榻前彷彿水銀瀉地。夢中顯得無端詭異的靜謐夜色,又恢復成了現實世界中的安寧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