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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節

  李忠言是先皇生前最後的貼身內侍,親眼目睹了先皇駕崩的全過程。儘管他對此中內情始終守口如瓶,但只要有他這個人活著,無疑就是對皇帝的莫大威脅。以憲宗皇帝的果敢和凌厲,怎麼肯給自己埋下這麼大的一個禍根。
  然而奇哉怪也,皇帝偏偏留下了李忠言的性命,還委任他為豐陵台令,負責管理先皇山陵。李忠言相當盡職,從陵園修建起便待在金甕山中,十年來從未離開過半步。
  時至今日,吐突承璀仍然琢磨不透皇帝此舉的真實用意,但又能從情感上認同他。反正對於皇帝的一切想法和行為,吐突承璀都打心底裡支持。光這一點,就使他與別人有了本質的區別。其他人贊同皇帝,無非是出於敬畏或者私利,而陽奉陰違甚至以國家社稷為名對著干的也不在少數。只有吐突承璀發自內心地堅信,皇帝永遠是對的。
  他並非愚忠之徒,之所以對憲宗皇帝有這樣的信心,是因為他真正地瞭解,並且熱愛著皇帝。
  因此,皇帝才會在將李忠言任命為豐陵台令的同時,又命吐突承璀負責豐陵的守衛吧?有了吐突承璀的神策軍重兵把守,李忠言即使插翅也難飛出豐陵。縱然活著,也與沸反盈天的塵世產生不了任何關聯。
  皇帝留下李忠言的性命,當是深知他會以豐陵為家,用最徹底的赤誠和敬愛來侍奉一位死者。先皇最後的日子非常淒涼,癱在床上不能動,連話都說不出來,身邊又沒有任何親近知心的人,只剩下一個李忠言陪伴左右。他肯定會喜歡由李忠言繼續服侍自己。因而李忠言便成了皇帝完成孝心的工具。反正他活著一天,就守一天陵,死了便直接埋在陵園中陪葬。從這個角度來說,其實李忠言早就死了。
  吐突承璀分明看到,死亡侵蝕了李忠言的軀體,他的一舉一動中都充溢著死氣。十年光陰,對李忠言彷彿已過去了大半生。因為他是活在陰間裡的人。
  吐突承璀開口說話:「武元衡遭刺殺了。」
  每次來豐陵,他都會告訴李忠言很多事情,說完也就完了。李忠言就像一堵牆,所有的消息到他這裡便有去無回。吐突承璀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傾訴對他變得越發重要起來。
  「死了嗎?」今天李忠言居然搭話了。當然,帝國宰相的生死並不值得他抬一抬眼皮,李忠言注視的仍然是烹茶的爐火。
  「死啦,而且身首異處,腦袋到現在還沒找到。」
  「哦。」
  「此人一貫孤標傲世,死得卻如此難看啊,哈哈。」
  「你恨他?」
  「恨?」吐突承璀一愣,想了想說,「倒也談不上,他未曾惹過我。」
  李忠言沉默。
  吐突承璀又說:「劉禹錫還為此寫了首詩,什麼『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還有什麼『牆東便是傷心地,夜夜流螢飛去來。』說是為紀念宰相而作。可是你知道嗎?他居然給詩起了個名字叫《代靖安佳人怨二首》!……哈哈哈。」
  「靖安佳人?」李忠言顯然沒弄明白吐突承璀在瞎樂什麼。
  「哎呀,武元衡的府邸不是在靖安坊中嘛。他又常愛寫些贈某佳人,代某舞者之類的詩,所以劉禹錫才假借悼念之名,實際卻在嘲諷武元衡愛美人不愛人才。」
  「哦。」
  吐突承璀歎了口氣,「也難怪劉禹錫怨恨武元衡。永貞之後一貶十年,好不容易聖上考慮重新起用了,武元衡又從中作梗。他們之間的過節太深了。」
  假如吐突承璀留心的話,就會發現在聽到「永貞」二字時,李忠言晦暗的雙眸中突然迸發出劇烈的火焰,迅即泯滅。然後,他才用事不關己的冷淡語氣問:「刺客是什麼人?抓住了嗎?」
  「抓了幾個替罪羊——成德進奏院的武卒張晏一夥人。」吐突承璀「哼」了一聲,道,「聖上想拿成德王承宗開刀,我自求之不得,乾脆來個殺雞給猴看。」
  「猴子是誰?」
  「告訴你也沒什麼,刺客是平盧藩鎮派來的!不過還沒抓著。」
  「平盧?這麼熱鬧……」李忠言說,「又是成德,又是淮西,又是平盧。」
  吐突承璀歎道:「誰說不是呢。聖上難啊……唉,所以明知是平盧的人,也只能暫時壓下來。先對付了成德和淮西吧。否則,不僅朝堂上那幫臣子們要叫囂,聖上自己也會心力交瘁的。」
  「那武元衡豈不死得太冤枉了?我還以為皇帝有多麼寵信他呢。」
  「你是沒看見聖上哭的那樣……寵是真寵的。不過——」吐突承璀猶豫片刻,終究沒能憋住,「我再告訴你件事,武元衡可能收受了藩鎮的賄賂。如果證實了,那對聖上的打擊可就太大了。」
  「武元衡不是最清高的嗎?怎麼也受賄?」
  「光是錢財,他當然視如糞土。但他收受的是太宗皇帝的物件……」
  「也許是想收下來後獻給皇帝?」
  「不知道。」吐突承璀的表情很古怪,「他向聖上隱瞞,卻把東西給了另外一個完全不著邊際的人,一個女子……」
  李忠言再度沉默,一個女子?他舉目望向深遠的虛空。作為閹人,他們能夠對涉及女子的事情發表多少意見呢?總有隔靴搔癢之嫌吧。
  李忠言說:「你該走了。待得時間太長,有人會不痛快的。」
  「你說聖上嗎?他不會的,我來他都知道。」
  「郭貴婦呢?她那麼忌憚你,別讓她抓住什麼把柄。」
  「我會怕她?」吐突承璀嗤之以鼻。
  「太子的事情還沒有定論吧?」
  吐突承璀不吭聲了。自從元和六年原太子李寧病死之後,憲宗皇帝便面臨著重立儲君的問題。貴妃郭念雲是郭子儀大將軍的孫女,郭家坐擁重建唐室之功,勢力極隆。所以朝廷內外幾乎眾口一辭地建議皇帝選立皇三子,也就是郭貴婦所生的嫡子李宥為太
  子。但憲宗皇帝更傾向於按序立長,想立次子澧王李惲為太子。雙方拉鋸,至今沒有定論。
  前些日子,郭氏背景的官員們再次上表請求憲宗將郭念雲冊立為皇后,憲宗皇帝仍以種種借口拒絕。由於郭家在朝野內外的勢力實在太強大了,在儲君和皇后這兩件事上,憲宗皇帝幾乎找不到支持者,除了忠心耿耿的吐突承璀。
  所以郭貴妃將吐突承璀視為眼中釘,自然不足為奇了。
  「也罷,確實該走了。」吐突承璀作勢起身,似乎他大老遠跑這麼一趟,真的就為了來喝一口李忠言烹的茶。
  李忠言道:「我也該去為先皇奉夜宵了。」
  「這事兒還要你親自做?」
  「一直都是我做。」
  看著李忠言如磐石一般肅穆的身形,終於,吐突承璀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卷,雙手捧到他面前。
  「賈昌死了,這是從他院子的裡屋牆上拓下來的。聖上特命我送來。」
  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