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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節

  「到了。」吐突承璀說。
  在光天化日之下再看賈昌的院子,裴玄靜驚詫於它的簡陋和安詳。窄窄的小巷通向油漆剝落的院門前,一側是鎮國寺高聳的寺牆,一側是松柏成行的坊道,僻靜中帶著莊嚴,還有幾分神秘。
  所有人下馬。馬匹和衛隊都留在巷口,只有吐突承璀和裴玄靜一徑以入。
  不知道是否錯覺,裴玄靜感到周圍的靜謐異乎尋常,似乎完全是人力所為的。院子還是那個院子,但再也沒有雨夜中帶給她的安全感,反而有一種冷颼颼的恐懼,自腳底升起來。
  小院的門虛掩著,吐突承璀站在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裴玄靜輕輕地推開門。
  確實像阿靈所說,院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她走進去,立即發現院中被細心打掃過了,原先堆在穿廊下的雜物統統不見蹤影。就連盛夏酷烈的陽光到了院中,也似乎變得比在外面柔順許多。
  裴玄靜隱約意識到變化從何而生,因為她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這香氣她過去只聞到過一次,便已終生難忘了。
  吐突承璀帶著她向後院走去。裴玄靜驚異地發現,他的腳步竟然能輕到不發出一點點聲音。
  當他們來到賈昌所住的並排兩間簡屋之前時,有一個人恰好從裡面走出來。
  吐突承璀趕緊迎過去,那人向他淡淡地丟了個眼神,吐突承璀又立即肅立在原地。
  「這位是……李公子。」吐突承璀對裴玄靜說。
  裴玄靜行禮,「李公子。」
  那人亦微微點頭回禮,「大娘子。」他的聲音極動聽,就像他近乎完美的面容一樣,散發著至高無上的魅力。
  裴玄靜雖然竭力調整呼吸,還是在這種極端的壓迫下幾乎窒息了。既然對方不露身份,她就必須勉強承受。這可真不是一般的折磨,唯有那股飄渺的香氣幫她略微放鬆下來。
  李公子道:「聽說娘子來過此地。」
  「是。」
  「見到賈昌老人了?」
  「我見到他時,他已然身故了。」
  「你進過他的屋子?」
  「沒有,只在門口張望。」裴玄靜的全身都浸透在冷汗裡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撒謊,話就這麼出口了,如同射出去的箭再也不能收回來。
  李公子默默地端詳著裴玄靜,少頃,他才又問:「也沒有其他人進去過?」
  裴玄靜很慶幸從一開始就隱瞞了崔淼的存在,便答:「我只看見服侍賈老丈的郎閃兒在裡面。」為了救禾娘,關於「郎閃兒」的情況她曾詳細地告訴過叔父,所以還是實話實說最安全。
  「娘子是第一次來長安嗎?」李公子突然換了話題。「覺得長安怎麼樣?」
  「長安雖好,卻非妾的久留之地。」
  「哦?」他露出些許意外的表情,面容也一下子生動起來,「可我已經許多年未曾離開過長安了。像今天這樣來到城外,也極為難得——娘子知道舉目見日的典故嗎?」
  裴玄靜點了點頭。
  「可否說來聽聽?」直到此時他的態度都十分謙和,但是裴玄靜懂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命令,必須服從。
  於是她說:「晉明帝才幾歲的時候,有一次坐在晉元帝的膝上。恰好有人從長安來,元帝便問明帝:『你看長安和太陽相比,哪個遠?』明帝回答說:『太陽遠。因為從沒聽說過有人從太陽來,顯然可知。』元帝對他的回答感到驚異。第二天,元帝召集群臣宴飲時,就當眾重問明帝一遍,不料這次他卻回答說:『太陽近。』元帝失色,問他:『你為什麼和昨天說的不一樣呢?』明帝乃答:『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她說完了。片刻靜默之後,才聽見李公子用不盡悵然的語氣道:「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也才六七歲。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離開長安,在遠離長安的地方聽祖父講起這個故事。祖父講時流了淚,我知道,他是害怕我們這一家人也落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的境地……所幸幾個月後,我們還是回來了。從那以後我便發誓,這一生都不再離開長安。」他淡淡地笑了笑,「此處雖在城外,不過一抬頭,還是見得到長安的。」
  「難道天氣很冷嗎?你一直都在發抖。」他突然問。
  裴玄靜垂首不語。
  「你是怎麼看出朕的身份的?」
  裴玄靜很想說,鬼才看不出來呢。極度的權力才會導致這樣可笑的自負吧。正好她的牙齒直打顫,便索性期身拜倒,叩頭道:「求陛下恕罪。」
  「起來吧。」
  裴玄靜起身,依然垂著頭,畢恭畢敬地說:「刺殺案前一日,武相公曾將一幅尺牘帶給叔父。那幅尺牘上有一種香氣,今天我在這裡又聞到了。」
  「你認識這種香?」
  「只聽說過……我猜的,此香名為龍涎。」
  「哦?」
  「傳說龍涎香出自大食國西海。西海之中有座龍涎嶼,每年春天,群龍都會聚集在這座島上交戲,它們吐出的涎沫在陽光照耀下凝結成塊,又輕若浮石。以龍涎之末入香焚燒,其香歷久瀰散,一旦沾體,久久不去,堪稱神奇。但此香極難採擷,鮫人鳧水登上龍涎嶼,十中九亡,所以也至為金貴。而今整個中原,僅皇宮裡存有幾塊,是昔日番國的貢品,任憑多少錢也買不到,因而龍涎香也被稱為天子之香。」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裴玄靜分辨不出皇帝此話究竟是贊是諷,可能是過度緊張的緣故,她有些頭暈目眩。在正午的陽光映射下,皇帝的面孔纖毫畢現。這令裴玄靜發現,當一個男子的五官標緻絕倫時,他的一顰一笑中都會有種殘忍的意味。
  她從未對一個人產生過如此強烈的仰慕,以及同等程度的厭惡。
  「不妨再多讓你知道一些事情。」皇帝說,「有關於郎閃兒的。」
  「郎閃兒?」裴玄靜倒是始料未及。
  「也就是你叔父的家僕王義之女。」
  「陛下看了叔父的表章。」
  「是的,但朕並非是從裴愛卿的表章中才第一次得知此事。」皇帝略一沉吟,道,「郎閃兒是朕安排給賈昌養育的,就在十年前。」
  裴玄靜驚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