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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節

  又是一個盛夏的午後,踞坐在叔父臥房的東窗下,裴玄靜娓娓道來。
  陽光中的靜謐味道彷彿從未改變過,也不需要任何解釋。萬物永遠保持著本來的面目,該如何便如何,絕不會動搖。人雖貴為萬物之靈,卻總是容易在尋尋覓覓中迷失本心。
  從春明門外賈昌的院子開始講起,裴玄靜幾乎對叔父說出了一切。她並沒有忘記聶隱娘的警告,不得暴露其夫婦的行蹤,為此裴玄靜採用了一個折衷的方式。
  她沒有提起聶隱娘的姓名,只說抓捕自己的是一位蒙面女俠和她的丈夫,並隱去了跋涉在地下暗渠中的那段經歷。
  裴玄靜同樣沒有提到崔淼。一則,沒有他故事也能說通;二則,當裴識出現時崔淼選擇了離開,這令裴玄靜更清晰地認識到他的態度。而且
  她自己也認為,沒必要將崔淼捲入到這些是非中去。他自願幫助裴玄靜是一回事;因此而被迫面對官府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和崔淼的相處中,裴玄靜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他對當權者的不屑甚至厭惡。她還猜不透這種憤世嫉俗的緣由,但也不想隨便違逆他的意願。
  她知道自己在刻意維護他。那又如何呢?長安城並不缺少一個崔郎中。但是只有一個崔淼,曾幾次三番向她伸出過援手。
  聽完了裴玄靜長長的講述,裴度沉吟半晌,道:「拘禁你的女俠應該是聶隱娘。」
  哈,裴玄靜心道,這可是叔父自己猜出來,我什麼都沒說。
  「聶隱娘?就是傳說中魏博大將聶峰的女兒,後來成為大刺客的聶隱娘嗎?」裴玄靜裝作一無所知地問,「叔父,你在魏博時見過她?」
  「未曾謀面。我到魏博時田季安都已經死了,聶隱娘早在幾年前便投奔到陳許節度使劉昌裔麾下。不過……王義肯定與她相識。」裴度思索道,「你說王義的女兒在聶隱娘那裡?但我從未聽王義提起過,他還有個女兒。」
  看來王義把這個秘密保守得非常好。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娶過妻。」裴度長歎一聲,「據你所說的來推斷,王義知道有人要刺殺我,為了保護我還企圖阻擋我上朝,但卻不肯對我說出內情。他這樣做的唯一解釋便是:當時刺客用他的女兒來威脅他,使他左右為難。」
  「莫非聶隱娘夫婦便是刺客?」
  「不。刺客肯定另有其人,而隱娘夫婦應是王義求來搭救女兒的。」
  裴玄靜也覺得叔父的推斷十分有道理。王義既不願眼睜睜看著叔父被刺,又擔心女兒的安危。正在走投無路之際,發現隱娘夫婦出現在長安城內,便向這位魏博時的故交相求,而隱娘也答應了他,將禾娘從刺客的手中救了出來。條件是:禾娘從此要跟隨他們夫婦二人。
  王義別無選擇。但他亦深知,女兒一旦跟隨了聶隱娘,便將從此過起出生入死的劍客生涯。這令他這個當父親的萬萬不捨。他雖然為保護裴度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卻還是想給女兒找一條更好的出路。裴玄靜幾乎是誤打誤撞地出現在他眼前,結果便被王義當作了最後一根稻草。
  「叔父,幫幫禾娘吧!」裴玄靜懇求道,「王義忠勇可嘉,咱們理應照顧好他的女兒。」
  「理應?」裴度淡淡一笑,「如果世上的一切都能按著道理來,就根本不會有爭鬥、冤屈和不幸了。」
  「叔父!」
  裴度擺了擺手:「玄靜,你知不知道張晏等人之罪是聖上欽定的,三天後就要在西市斬首示眾,以立朝廷之威。這種時候讓皇帝釋放他們,豈不是把君命當作兒戲?就算皇帝能夠答應,你又讓天下人怎麼看待皇帝?」
  裴玄靜默然片刻,倔強地抬起雙眸,「玄靜只問一句話,叔父是不是也認定張晏等人為刺殺案元兇?您是受害者,親眼看到過刺客,您還是主審官,清楚整個案件的脈絡。張晏等人究竟有沒有罪,玄靜只信叔父一人的話。」
  「有罪怎樣?無罪又怎樣?」
  「有罪自當問斬,玄靜也只能愧對王義父女。但若是無罪,玄靜以為叔父無論如何要請聖上收回成命。這不單單是為了王義與禾娘,以及無辜者的性命,還因為一旦張晏等人替罪伏法,勢必使真正的刺客逃脫。那樣的話,朝廷的尊嚴何在,聖上的聖明何在,武相公的血海深仇又要待到何時方得償還?」
  她這一席話落,少頃,裴度微笑道:「你呀,若為男兒身,去朝中當個諫臣倒是很不錯。聖上每次見到你肯定都會頭痛不止。」
  「叔父……」
  裴度搖頭歎道:「玄靜啊,有一點你要記住,天下遠比你所知的要大得多,也複雜得多。幾年前聖上發兵成德,以吐突承璀為主帥,結果無功而返。對此聖上如鯁在喉,一直想對成德再次用兵。所以,成德藩鎮即使不是本案的元兇,只要有人舉報了張晏他們,聖上就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叔父的話講得夠直白,裴玄靜想假裝聽不懂都不行了。她的心涼了大半截,想想還是不甘心,追問:「是什麼人舉報張晏等人的呢?可有真憑實據?」
  「舉報者為神策軍將軍王士則,乃吐突承璀的親信。京兆尹和監察御史以嚴刑拷問之,由不得他們不認罪。」
  裴玄靜再也說不出話來。她很內疚,為了禾娘和王義。她更傷心,為了叔父,還有武元衡。她看著叔父的視線不禁模糊起來,然後便聽見叔父說:「玄靜啊,當今聖上實乃真正的英睿君主,他為了削藩所付出的心血和承擔的壓力,是別人根本無法想像的。所以為臣子者,更要絕對地忠實於他,盡全力輔佐他。我想,武相公如果還活著,也會支持聖上的決定的。」
  「武相公……」裴玄靜心中酸楚難當,也不知怎麼脫口問出,「叔父去過武相公的宅邸吧?他家中是不是也有一座池塘?像咱們府中這樣的,池中並養了水鳥?」
  「池塘?」裴度狐疑地上下打量裴玄靜,心說這侄女不該輕易就折騰壞了腦子啊,遂蹙眉尋思道,「倒是有一座池塘,好像也養了些水鳥吧。」
  「什麼水鳥?」
  「這……也無非就是黃鵠、鴛鴦之類的吧。怎麼?」
  裴玄靜茫然一笑,「沒事,突然想起來,隨口問問。」
  7
  自從來到長安,裴玄靜第一次無所事事了。
  裴度的談話好像在她的門前掛了一隻銅鎖,裴玄靜剛剛逃離聶隱娘夫婦的磨鏡小鋪,又被牢牢地鎖在了宰相府中。
  現在她哪兒也去不了了。
  張晏等人必須死,所以禾娘的命運再無轉圜餘地。叔父重傷未癒,刺殺案還沒了結,在這個時候也不適合提起去昌谷之事。她的親身經歷已經證明,連長安城裡都不安全,更別提讓她上路遠行了。這兩天裴府門口的金吾衛有增無減,連阿靈都溜不出去了。
  即使能溜出去又如何?賈昌的院子早就人去樓空,而今裴玄靜在整個長安城中唯一想見的人,就只有郎中崔淼了。問題是,他還願意見她、還能見她嗎?
  裴玄靜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研究武元衡留下的詩和字。但是她的頭腦成了阻塞的溝渠,前方似有渺茫的一星亮光躍動,卻怎麼也捕捉不到。
  「鳥,」她無奈地問身旁的阿靈,「長安城裡什麼鳥兒最多?」
  「鳥有好多種啊……鴿子、麻雀、燕子、烏鴉……」
  「秋天呢?秋天有什麼鳥?」裴玄靜的目光恰好落在「餘者自取於秋」這幾個字上。
  「秋天的鳥,不就是大雁嗎?」
  「大雁?」
  「對啊,娘子。」阿靈湊到裴玄靜跟前,神神秘秘地說,「娘子是不是要出嫁啦?」
  「你說什麼?」
  「我是聽倩兒說的。」裴玄靜的親事在裴府從沒被公開提及過。阿靈卻能從楊氏的貼身婢女那裡打探到消息,看來這小丫頭的八卦本領還是蠻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