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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這也是他們唯一的一次會面。直到今日,那次會面中的每一道光線、每一絲聲響,甚至每一點氣味都深深地留在裴玄靜的記憶中,歷久彌新。
  其實那年他也才剛十八歲。她記得他的身形十分瘦削,一件寬寬大大的白袍像掛在肩頭上,怎麼看都不妥帖。額頭白淨得近乎透明,手指又細又長,標準的文弱書生模樣。反正剛一見到他,裴玄靜就忍不住想笑。但當她的目光與他相遇時,裴玄靜笑不出來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清澈的眼睛——又聰明,又溫柔,又誠懇,又深情,頓時使十五歲的她變得羞怯起來。裴玄靜覺得,自己的心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一捏,酸酸澀澀的感覺便漲滿了胸口。
  後來當父親問她的意思時,她只一味垂著頭,什麼話都不肯說。父親納悶,女兒從來不是扭捏作態的人啊。甄氏卻笑起來,我看這事兒就定了吧。
  父親拊掌大樂,「我原還想著給女兒選一個縣令當夫君,這神探的本領婚後也不會荒廢,卻不想找了個寫詩的……」
  甄氏說:「哎喲,女子終究是要相夫教子的。什麼神探不神探,可當不得真。」
  父親轉過頭來問她:「是嗎玄靜?你今後可別後悔哦。」
  「爹爹!」裴玄靜臉上飛紅,跑回了閨房。她倒在榻上羞澀地想,自己只是對真相感興趣,才不在乎當不當神探。現在,愛的真相已經出現在她的眼前,其他一切當然不在話下了。
  接下去的問名和納吉順利完成。因雙方年紀尚小,男方還計劃求取功名,便商定待來年科考之後再議婚期。
  他走了。裴玄靜正在悵然若失,小婢艷兒偷偷塞給她一個絹包。
  這人……看上去那麼文雅老實,居然也會私相授受。
  裴玄靜打開絲絹,卻大吃一驚。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送給她的定情信物竟然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他應該送她一首定情詩才對啊,既容易出彩,又合乎身份。須知年方十八的他已經嶄露頭角,頗負詩名了。
  十五歲的裴玄靜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翻來覆去地研究匕首。她不熟悉武器,除了覺得這把匕首輕薄小巧之外,實在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刀身色澤暗沉,握柄上原來應該鑲嵌寶石一類裝飾品的地方空空如也。皮質刀鞘上也不曾雕刻花紋,只有非常黯淡的真皮紋理,辨認不出是哪種獸皮。但有一點直覺,於她非常清晰:這柄匕首肯定是一件極為貴重的物事,樸實無華的表象不僅增加了神秘感,更加證明它的價值難以估量。
  裴玄靜珍重地收藏起匕首,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會躲在臥榻的屏風後取出匕首,反覆端詳,並懷著一絲甜蜜悄悄地暢想——等到與他永結同心之時,她一定要讓他說出這把匕首的秘密。她相信,那必是一個絕美而雋永的傳說,就像他筆下的那些詩句。
  整整七年過去了,那一天至今都未到來,而且永遠不會來了……
  想到這裡,裴玄靜的心又忍不住揪痛起來。
  「哎呀娘子,你的手流血啦!」阿靈剛好從門外一腳踏進來,驚呼道。
  裴玄靜這才察覺到指尖刺痛。
  「娘子,你哪來的刀啊!」
  裴玄靜連忙放下手中的匕首,只見青色鋒刃上一點嫣紅,真如一朵小花盛開在古銅上。她將匕首還入鞘中,若無其事地說:「從家裡帶來防身的匕首,剛才拿出來看看,不留神碰到手了。」
  阿靈用帕子替她擦拭血跡。還好傷口不大,血馬上就止住了。她說:「嚇死我了。娘子你小心啊,好快的刀子。我看著就害怕。」
  「這次還虧得有它呢。」裴玄靜喃喃地說。
  在通化門外馬匹受驚,一路狂奔,車者束手無策。這駕馬車慌不擇路,隨時都有可能撞上什麼乃至翻覆傾倒,他們的生死懸於一線。
  千鈞一髮之際,是裴玄靜用手中這把匕首割斷了籠頭上的皮帶,驚馬脫韁而去,她和車者才算保下了性命。
  那還是裴玄靜第一次真正使用這把匕首。當時在危難之際不及多想,現在阿靈的話倒提醒了她。確實,這把匕首銳利得超乎尋常。馬車套馬的籠頭皮帶粗厚結實,普通的刀具根本割不開,這把匕首卻能一觸即斷。
  裴玄靜的心中湧起一股熱浪——是他的饋贈救了她的性命。如果這都不算緣分,她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值得相信和期待的奇跡。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
  「阿靈,你有什麼事?」
  阿靈一拍腦袋,「哎呀,差點把正事給嚇忘了。阿郎吩咐我請娘子去他的書齋……嗯,會客。」
  會客?
  裴玄靜問:「是要我去會客,還是叔父會客叫我作陪?」
  「是阿郎的客人。」
  「可知貴客身份?」
  「知道,是武相公。」阿靈怕裴玄靜不瞭解,又補充說,「就是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武元衡相公。」到底是御史中丞府中的小婢,把這麼拗口的官職都說得一清二楚。
  竟然是當朝宰相?裴玄靜很驚訝。
  她當然知道,武元衡是現下權傾朝野的大人物。因為他在削藩問題上堅決支持憲宗皇帝,還親自佈局,以鐵腕手段推動削藩戰役,已經成為當今聖上最倚重的臣子了。
  裴玄靜還知道,武元衡和叔父裴度的私誼相當深厚。元和二年武元衡出任西川劍南節度使時,裴度就在他的幕府中充任書記官,兩人配合默契,將西川治理得有聲有色。武元衡還朝之後升任宰相,對皇帝極言裴度的能言善辯和堅貞正直。憲宗皇帝因而委任裴度出使魏博。裴度不出一兵一卒就成功安撫了魏博藩鎮,令皇上喜出望外,很快又將他提拔為御史中丞。如今叔父位高權重,離開相位僅一步之遙,絕對離不開武元衡的舉薦與支持。
  所以裴度對武元衡極其尊敬,待之如師長。在削藩的問題上,裴度也始終與武元衡保持一致,充當最強硬的主戰派,在朝堂內外精誠合作,誓死忠君。
  不過武元衡的性格非常孤高,自入仕途從不與同僚拉幫結派,是君子慎獨的典範。即使和裴度相知甚深,仍然保持距離,避免朋黨之議。今天他親自造訪裴度的家,還要裴玄靜去作陪,實在有些不同尋常。
  「你知道武相公來做什麼嗎?」她問阿靈。
  「就聽他提了一句,說是奉聖上之命來探阿郎的傷。」
  裴玄靜點點頭,攬過銅鏡整理妝容。剛抬起右手,眼角閃過指尖上的小紅點。她不由地停下來。
  阿靈尚在門邊等候,裴玄靜的思索只能在須臾之間。她想起自己的困境,想起等待整整七年仍未能兌現的誓約,以及那個只見過一面,卻從十五歲起就牢牢佔據自己心房的人。
  從歷來幫助父親斷案的經驗中,裴玄靜早就懂得,世上並不存在無法突破的困局,就看你願不願意去試。而且,當個人的力量不足夠的時候,還必須學會借力。
  所謂貴人相助,就是這個意思吧。
  但是即使貴人從天而降,也得靠你自己抓住機會。
  貴人。當今世上,除了皇帝之外,宰相恐怕就是最大的貴人了。可是裴玄靜有什麼理由相信,武元衡會成為「她的貴人」呢?他與她所憂慮的一切毫無瓜葛。
  才一瞬間她便做出決定——必須試一試,反正已經走投無路了。至少武元衡是可以對叔父產生相當影響的人。只要能夠爭取到他的同情,事情就可能有轉機。
  來不及細想了。裴玄靜抬起手,對著銅鏡一一拔下髮髻上的金釵和花簪。
  在阿靈驚訝的目光中,裴玄靜飛快地除盡滿頭珠翠。她本來就沒有挽高髻,現只剩下一支素淨無華的玉釵束住黑髮,頓時顯得既清雅又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