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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節

  「不必了,讓她們去吧。」
  「是。」
  馬車向青龍寺下駛去,繞過已經荒蕪的芙蓉園,便是夾道入口了。
  在馬車輪子的轆轆聲中,緊靠車窗而行的侍衛聽到車裡傳來低低的吟誦聲:「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出身世家的侍衛深通文墨,立即聽出車中人所誦的,是曾經在青龍寺出家為僧的賈島所作《憶江上吳處士》。侍衛暗想,此詩抒寫離情別意,倒也應景,但詩中的閩國、長安之秋,乃至絕於海雲深處的音訊,放在今日似又不甚貼切。
  當然,這些就不是他所能品評的了。
  9
  上巳節一過,就是二十天的牡丹花期。「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在這二十天中,全長安百萬之眾,彷彿都只為了那些花兒活著。
  牡丹漸次凋謝。直到那一天,揚花拂柳的大街上又跑來一匹匹快馬,馬上的中使高舉著皇帝剛剛採下的火種,陣陣輕煙,散入五侯人家——寒食節也過去了。
  清明之後,禁中傳來消息,皇帝終於決定把最心愛的妹妹襄陽公主嫁出去了。駙馬名叫張克禮,是德宗期間的朝廷重臣,是曾任義武節度使的張孝忠之幼子。張孝忠的長子襲了義武節度使,其餘幾個兒子均在朝為武官。張克禮時任左武衛將軍,剛被選為駙馬,皇帝就又給他加封了都押衙。
  不過襄陽公主的名聲太壞了,人們對於新晉駙馬張克禮沒有羨慕,唯有同情。
  也許正因為這一點,皇帝在貴主下嫁的詔書中,給襄陽公主授了新封號——雲安。應該是希望公主嫁為人婦之後,能夠從此改頭換面,安分做人吧。
  吉日良辰,雲安公主的婚禮熱熱鬧鬧地舉行了。
  從張府到皇宮的迎親道上,全部以紅氈鋪地,沿街的榆樹上掛滿綵燈。宮女們沿途拋灑彩果金錢,教坊歌妓載歌載舞,整條街上舞樂不絕。長安百姓傾城而動,湧入皇城觀禮助興。披紅掛綵的駙馬爺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路不知灑了多少銀錢,突破重重障車隊伍,還挨了不少守衛們的棍棒交加,吃夠了苦頭,才算突入到最後一層院門之外。
  駙馬站在門外,高聲念起催妝詩。接連念了好幾首,門內都應了回去,可見新婦子身邊有高人。張克禮抹了抹滿頭的汗,重整旗鼓道:「天上瓊花不避秋,今宵織女嫁牽牛。萬人惟待乘鸞出,乞巧齊登明月樓。少妝銀粉飾金鈿,端正天花貴自然。聞道禁中時節異,九秋香滿鏡台前。」
  這是張克禮特別請皇太子僚屬、江南才子陸暢準備的催妝詩。詩寫得相當不錯,連駙馬自己都念得得意起來,心道,誰還能對得出來?
  院門果然開了,張克禮大喜,剛要往裡進,卻有個窈窕的身影擋在門前,念道:「十二層樓倚翠空,鳳鸞相對立梧桐。雙成走報監門衛,莫使吳歈入漢宮。」
  張克禮大窘,對方不僅識出方纔的詩乃陸暢代筆,還立即還以顏色,嘲笑陸暢的吳地出身。
  只剩下最後一個殺手鑭了。張克禮朝攔門的女儐相宋若昭深深一揖,朗聲念道:「雲安公主貴,出嫁五侯家。天母親調粉,日兄憐賜花。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方欲曉霞。」
  宋若昭嫣然一笑,這才道了聲:「好。」閃身退到門邊。張克禮過關,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門內湧出的一群宮女笑嚷著連拖帶拽擁進院中。
  貴主終於在花燈、步障和金縷扇的簇擁下現身了,院內響起一陣歡呼。宋若昭正要跟進去,身旁有人輕喚:「四娘子。」
  「煉師。」宋若昭驚喜地叫起來。原來今日公主大婚,皇家廟觀中的僧道均到場祝賀,難怪裴玄靜也在其中。
  兩人相互打量,為了參加婚禮都比平常裝扮得鮮艷些,不覺彼此會心一笑。
  宋若昭道:「煉師隨我來,咱們找個清靜地方說話。」
  她攜起裴玄靜的手,沿著宮院外牆快步而行,在山石後找到一條小徑,兩人一前一後漫步其上,穿過黑沉沉的樹影,由冰霜一般的月色引導著,來到一處不知名的宏偉殿宇後方。
  「這是什麼地方?」
  「紫宸殿後面的偏殿,平常很少人來。」宋若昭道,「我就喜歡這裡,因為清靜,還因為從太液池引至浴堂殿的泉水就在後面的山坡成瀑,你聽……」
  果然,那淙淙水聲就如樂音在耳邊流淌。感覺上,婚禮的歡歌笑語隔得很遠了。
  她倆並肩在殿階上坐下,眼前只有青草和月色。
  裴玄靜好奇地問:「四娘子怎麼知道這裡?」
  「我十歲入宮,至今已逾十五年。大明宮中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宋若昭輕笑道,「我待在大明宮裡的時間,可比當今聖上還長呢。」
  看她巧笑倩兮的模樣,儼然已走出兩位姐姐之死的陰影。
  裴玄靜道:「我聽說,日前聖上追贈宋大娘子為河內郡君。宋氏二位娘子均得以厚葬,連大娘子原先的尚宮之職也由四娘子領了。大娘子的畢生心血《女論語》,聖上也命四娘子繼續編寫註釋,以待傳世。玄靜著實為四娘子高興,恭喜了。」
  宋若昭沉默片刻,方道:「這一切實為煉師成全。煉師大恩,若昭沒齒難忘。」
  裴玄靜搖頭:「四娘子不必說這些。只是對於此案,我心中尚存有若干疑問,今天這個機會難得,還望四娘子能幫我解惑。」
  「煉師請說。」
  「首先,是那個偶人。四娘子派人送來的偶人,其中所藏之物是破解女尚書之死的關鍵。記得當時收到偶人時,我立即就找到了偶人背後針線縫合的部分,剪開後見到嬰兒骷髏,案情便水落石出了。但這件證物是有問題的——偶人是件舊物,而針線卻是新縫上去的。」
  宋若昭輕聲說:「果然什麼都瞞不過煉師。」
  「我在想,假如嬰兒的頭顱真是大娘子藏進偶人的,那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既然偶人舊了,縫合的針線也應該舊了。所以這是第一個破綻。其次,我記得大娘子死在床上之時,偶人就擺在她的枕邊。現場如此顯眼的一樣東西,為什麼我沒有當即取走,還要等後來四娘子遣人送來呢?」
  「因為我阻擋了煉師。」
  「對。當時四娘子撲在大姐身上痛哭流涕,哀哀欲絕。想到四娘子接連失去兩位相依為命的姊姊,我又怎麼忍心硬將四娘子拉開,取走偶人呢?」
  宋若昭沉默著。
  裴玄靜接著說:「以上兩點理由使我懷疑,嬰兒頭顱原來並不在偶人中,而是剛剛有人把它藏進去的。」
  「那個人,自然是我咯?」宋若昭的聲音很平靜。
  「按上述事實推測,四娘子的確是最可疑的。不過,直待我意識到另外一個更加關鍵的問題時,才最終鎖定了四娘子的嫌疑。」裴玄靜道,「——我發現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哦,煉師也會犯錯嗎?」
  「是人都會犯錯。」裴玄靜鎮靜地說,「那次我去柿林院,向四娘子講述了我對女尚書之死的初步推斷,當時我認為——大娘子在最後一次扶乩時,強調『璇璣無心勝有心』,是暗指則天女皇以八百四十一字《璇璣圖》取代蘇蕙的原作之八百四十字《璇璣圖》,從而引出女主登基的結論。但後來我再斟酌時,突然想起:我得到無『心』《璇璣圖》純屬偶然。大娘子怎麼可能預知我能得到蘇蕙的原作,並且時機還恰到好處呢?她拼著最後一口氣要留下線索,引導我的思路,絕不能依賴於無人能未卜先知的巧合。大娘子是絕對輸不起的。那麼她會怎麼做呢?她應該留給我一幅無『心』的《璇璣圖》!」
  裴玄靜看著宋若昭:「藏在偶人中的,本來是一幅八百四十字的《璇璣圖》,對嗎?」
  宋若昭目視前方,答非所問:「大明宮中景色最佳又清靜的地方,是太液池的水岸邊。但你我要是在那裡談話,立刻就會被人發現。而此地,前方有一座崇殿遮擋著,我們才能安心躲避。」她向裴玄靜淡淡一笑,「我在大明宮中長大,性情愚鈍,見識也差強人意,只精通了一樣本事:自保。是,煉師說得很對。偶人中原藏有一幅蘇蕙原作的《璇璣圖》,是我將它取出,換成了嬰兒頭顱。那骷髏原先埋在院中央的柿子樹下面,是我把它挖出來的。」
  「為什麼?」